阿嘎尔进城记 三
三
张旗长要去自治区学习三个月。临走时安排一次重点工程推进活动。
早晨五点，政府办通知阿嘎尔马上到现代化养牛基地修路工地上。阿嘎尔立即赶到。等他前脚到，张旗长一行后脚也到了。刚才接政府办通知，阿嘎尔第一时间转告雷老板，所以雷老板领助手迎了上来。
”怎么样啊？“在工地上走一走，旗长问。
“快了，快了。”雷老板的助手说。
“快什么呀，这才干多少？”工地上正在埋设污水管道。才埋1／5吧，旗长显然不满意。
“这是前天才开始的。”助手看一眼阿嘎尔，说。
“是的，前天才搞的开工仪式。”阿嘎尔说。
“开工剪裁仪式？我怎么不知道。”旗长不高兴。
“我跟您汇报过……”
“前天？噢，我在市里开会了。都谁参加的，宣传部来了吗？”
“请了很多人，就来人大政协的两位副职。没找宣传部。”
“你这是什么工作？不找其他人都可以，为什么不找宣传部？这么大的事情，谁来宣传报道？”旗长转身跟政府办主任说：“以后要加强协调，凡重大事情，都要通知宣传部参加。咱们宣传报道，并不是为了宣传自己，而是……算了，一会儿再说。你这个工程多长时间能交工？”旗长转身，问雷老板助理。
“埋完污水管道，就埋雨水管道，然后平整路基……噢，对了，旗长，这路取直修呢，还是绕那个坨子修？来一个人说一个样，不知听谁的。”雷老板助理说。
“你就按设计修。人家是按庄园牧场设计的，人家说：“‘曲径通幽处，牧场花木深’，有创意。”阿嘎尔说。
“什么回事？”旗长一头雾水。阿嘎尔进行了一番解释。
“什么乱七八糟，一派胡言！”旗长听一会儿，打断阿嘎尔。“现代化养牛基地，要恢宏、气派。拐弯抹角，什么玩意儿。要取直，取直！”
“是、是、是。”雷老板助理直点头。“那就把那个坨子铲平了。铲土要动土方，阿局长，预算里没有土方预算……”
“你这个人太精了，这点玩意儿还要抠？好吧，我给你解决。”旗长说完，借几步打电话。旗长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听不清，但看得见旗长有说有笑，有骂有哄。过好长时间，回来告诉说：“这个事解决了，明天就来铲车。”转身跟政府办主任交代：“人家来了，你们办公室负责接待好了啊。”
“张旗长工作雷厉风行！”d局长恭维说。
“是、是、是，好领导，好领导。”很多人附和。
“我们干什么都不能拖泥带水，拖拖拉拉，都什么形势？好了，还有什么事？”旗长扫一圈，问。
“旗长，您看，已经开工了，按合同是不是给点钱。要开始大量进材料了。”雷老板助理说。
“干这么点儿活就开始要钱啊？干工程哪有这样的？”
“按合同……”
“合同是合同，规矩是规矩。按合同我还扣你钱呢。放心吧，这点钱，比你多的都能保证！”旗长拍胸脯。旗长胸脯不疼，阿嘎尔胸脯疼。
“张旗长是谁，哪像过去……好好干吧，摊个好领导了，是大家的福分。”d局长拍拍雷老板助理肩膀。
“张旗长，“雷老板这才说话。”这几天周局长要来咱旗。”
“哪个周局长？”张旗长问。
“就是市交通局的周局长。在咱的路上他答应给钱了，但他说，这么大的事儿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他要带几个副职一起过来，一起看看，一起拍板。旗长您给出面一下，这个事儿就成了。”
“我把6000万的工程都给他了，你们猜他挣多少了？2000万！修这点路给点钱算什么，我还跟他要2000万呢。”
该年度，该旗修一条省道。那是国家投资项目，是市交通局的项目法人，并不是旗里给不给谁的事儿，旗里一点管不着。雷老板他们所谓协调100万，就是搭修这条省道，让市交通局修养牛路。《为学》里有句名言：“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但这主要在于人，人比人真是不如死啊。
“木、木、木几了的？”旗长问。
“穆三，穆三。”阿嘎尔反应快，回答旗长。
“他来，穆二哥也来。”雷老板说。
“穆二？他是谁？”旗长问。
“穆三的二哥，在巴旗修省道呢。”
“修路世家呀？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旗长问雷老板。
雷老板抿嘴一笑，没回答。
“他们都来，我还出面什么。”旗长说。
“旗长出面，不一样。”
“再说吧。”旗长边说边上了车。
张旗长一行来到养牛基地建设工地。
按计划，在这里建办公楼、奶牛牛舍、挤奶车间、育肥牛车间、饲料加工厂、饲料库、青贮窖，等等、等等。准备平整土地，来了两台铲车，有几个人正在维修。
“还不干活，鼓捣什么呢？”旗长问铲车司机。
“坏了，没件儿，上市里买去了。快了，修完就干。”一个司机说。
“就来两台车？那两台呢？”
“还干一个工程呢。这两天就干完了，干完就过来。”
“小莉呢？”
“没钱买油，借钱去了。”
“宝平呢，还没到？”旗长开始生气。宝平是现代化养牛基地办主任。
“手机关机，家里座机没人接。已经找了他的副主任，副主任快到了。”政府办主任说，说完训一个秘书：“再打电话，到哪儿了，太慢了。”
“什么玩意儿，人家来帮我们建设，有困难不给解决？提供优质服务，都说哪儿去了？回头告诉宝平，打个报告，给他们……”旗长手指几个司机，“给他们付点工程款。”
“打多少钱的报告？”政府办主任问。
“让宝平找我。”旗长转身跟几个司机说：“快点干啊。看人家那块修路，早都开干了，进度也快。”
有个老头在甸子上放羊，看见来了一帮人，急促走来。
“你，什么，为什么还在这里放羊？”远远的，旗长喊老头。
“这是我的草牧场，不在这儿放，上哪儿放去？”老头来到跟前说。
“你不知道政府已经征地了吗？”
“征地？什么是征地？”
“征地就是……征地以后这块地就是政府的了，不许再放羊了。”
“这是国家给我们养家糊口的地，你们要了，我靠什么生活？”
“没告诉你吗，你们拿土地入股……”
“快拉倒吧。”老头打断旗长话，“信用社的股多儿去了，都是骗老百姓的玩意儿。”
“这跟信用社的股不一样，到时候就分红……”
“我们不信，我们不入股。我们被骗多了，不给钱，不给地。”老头有点激动，又一次打断旗长话。
“这是新来的张旗长，跟以前不一样了。”d局长跟老头说。
老头端详一会儿张旗长，突然喊：“旗长更不行！”
“多好的领导，帮助你们建设……悲天悯人的佛祖……”d局长想做思想工作。
“帮我们建设？修路可以。”老头指养牛路工地方向，“听说给我们修到村里，我们感谢。这两台车，”老头又指旁边的两台铲车，“昨晚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不知道。是修路的吗？修路可以，干别的，盖什么楼，建什么厂，不给钱，就不行。”
“这工作咋做的，没宣传好。”张旗长转身跟老头说：“这位老兄，我给你说……”张旗长开始讲，讲了很多。他讲：“等这块地建设完，你们都来这里上班，按月领工资。牛了，羊什么的，不用自己放，都拿这儿统一饲养。到年末还分红，分红挣得更多。这个项目能落在你们这里，是照顾你们。有不少地方抢着要都没给他们呢。”
旗长还讲：“我们从国外购进高产奶牛，对，黑白花，还买各品种的牛，建牛城，不，建设牛世界，不是，不是，建设天底下唯一的牛博览园。水里的水牛，海里的海牛，当然先建好水馆。犀牛、牦牛、麝牛、蜗牛、蛙牛、角马，其实角马也是牛的一种，都引进来，都得全了，然后再发展旅游业。我们还引进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设备，建最大的工厂，加工牛肉和奶制品。到时候一斤牛肉卖1000元，一斤奶子卖100元。”
阿嘎尔瞠目结舌，僵直在那里，气都不能大喘。d局长呢，旗长的一番话比任何理论都深刻透彻，热水浇雪般深入到他的灵魂里。他大彻大悟，频频点头，下巴猛烈撞击自己的前胸。
张旗长继续讲：“等项目建成后，全旗劳动力都上这儿来就业；我们的财政收入实现全部自给，还要供养全市的一半；不到五年，我旗超英赶美，率先实现现代化，跳过小康，直接进入大康社会！你们等着瞧，达不到目的，我自己滚蛋！让我们坚定信念，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羡慕去吧！”
“呱唧呱唧……”d局长起头鼓掌，“哗一一哗一一”大家跟着鼓掌，掌声响彻云霄。
张旗长最后讲：“本想不先说，免得别人学了。今天给你，还有你们，给你们偏得了。你们真有福气。”
“你看，张旗长讲得多好，都是为了你们老百姓。这样的领导天下难找，还亲自给你讲，要是以前早把你拷走了。”d局长跟羊倌老头说。
“我看你们这是‘瞎子点灯一一白费蜡’。”老头说一句走了。
有一个人骑摩托车，像开喷气式飞机一样向这边飞来。飞到近前，是基地办胡斯图副主任。胡斯图好像打好多次跟斗，满身是土。
“你才来？”旗长训。
胡斯图满脸通红，脸上的一层土也给染红了。
“宝平呢？”
胡斯图耷拉脑袋，干笑不语。
“问你宝平主任呢。”政府办主任推一把胡斯图。
“啊？不知道。”
“问你几个事。”旗长说。
胡斯图挺胸抬头，一副当差听吆喝，公事公办的脸。
“养牛集资款完成多少单位了？上来多少？”
“五六个单位吧，多数是小单位，没多少。”
“什么？才五六个？”旗长吼道。
胡斯图又耷拉脑袋，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都哪些单位？你们基地办完成了没有？”
“完成了。”
“畜牧局呢？”
“完成了。包括他们的二级单位也都完成了。”
阿嘎尔长长舒一口气。刚才那紧张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好样的，好朋友。”他暗暗叫一声。阿嘎尔与宝平成立过攻守同盟，不管谁问集资款的事，都按完成说。说起集资，谈何容易，畜牧系统还没有完成。完成一部分还放在局里呢。何况阿嘎尔根本不想交上去。
“还有哪些单位？”
“计委、统计……”
“政府办呢？”
“差不多了，就差四五个人。”政府办主任说。
“都差谁？把名字交给我。拖拖拉拉的都调离政府办，政府不能落后！”
“是、是、是……”
“你们局呢？”旗长问d局长。
“交了，交了，早都交了。是不是啊，胡老弟。”d局长向胡斯图挤眉弄眼。
“交了吗，交给谁了？”
“宝平没交给你吗，这宝平……收据在我这儿呢。”d局长杏眼圆瞪胡斯图，开始翻小提包。
“好了，别找了，交了就好。按系统说，畜牧是较大的系统。你小子行啊。”旗长看阿嘎尔，说。
“必须的，必须的。”
“我再问你，”旗长问胡斯图：“那么多单位为什么还没完成？究竟什么回事儿？”
“有一部分说自己买牛自己养，大部分都在等发工资。两个月没发工资了，都很困难。尤其乡镇，年末才有工资。旗长，给大家发点工资呗。”
“这与工资有什么关系？”旗长十分生气，“有钱发工资，谁还、还……什么？你是咋当副主任的？一问三不知，知道一两个，还是跟政府有意见。都像你这样，这工作还有指头？”
胡斯图把脸埋进衣襟里。
“你说话呀，咋不吱声了？说能不能干？”旗长瞪胡斯图喊。
胡斯图将脸慢慢抬起来，红色开始变青，走两步，与旗长对立，然后直视旗长，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泰山石敢当气概，说：“旗长请随便……不过奉劝旗长，有能耐先发工资！”
“都是什么玩意儿？‘煮熟的黄豆，发不了芽！’‘网兜拾鸡蛋，提不起来！’走，开会去！”
旗长喊完风呼呼上了车。
阿嘎尔车先回去了，所以没有车，就上了旗长车。他上旗长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跟旗长有事，而且比较急。他想：今天旗长看修路，听集资情况汇报，表扬自己两次，对自己肯定有好感。在这个时候把事情说出来，肯定好办。
阿嘎尔从旗长背后观察，旗长好像消气了，就小心翼翼地说：“旗长，市畜牧局给咱改良站拨点钱了。咱改良工作已经开始，没有经费，送不了颗粒和液氮。请旗长您给签个字，我就找财政局。”
“你不知道旗里统筹资金，捆绑使用的规定吗？”
“知道，知道。”
“知道还找什么。”
“这钱……没有钱，实在……”
“没钱就干不了工作？我教你一个办法一一回家！”
晴天霹雳，阿嘎尔差点晕过去。他犯了一个错误，你没看出来吗？今天跟旗长不能提钱的事，一提钱的事就不高兴，就生气。可是，可是，这钱实在不能不要啊。
旗里集资养牛，人大、政协不想职工集资，而是张罗钱，于是主任、主席分别找了市畜牧业局。主任是原任宋副书记，主席是原任旗纪委书记。市畜牧局局长是该旗原任旗长。老旗长没办法，从黄牛改良专项里挤一部分给了阿嘎尔，要阿嘎尔处理好账目后给人大政协钱。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天天找阿嘎尔要钱，阿嘎尔实在忍俊不住，这才找了旗长。
阿嘎尔再没有吱声。反正将情况告诉给主任、主席完事，随他们去吧。
没过几天，主任、主席打电话找财政局长，局长很快拨了这笔资金。
来到会场，这里已经坐满人。各科局，各苏木镇主要负责人都到齐。看规模，仅次于上次动员大会。主席台上方挂会标，赫然写道：《现代化养牛推进会》
会议由张旗长亲自主持。先听取各个行动队工作汇报。从汇报情况看，形势蛮好吗，不是基本完成，就是快完成了，不是保证完成，就是请旗委政府放心。就是基地办，尤其那个叫胡斯图的太不是东西！旗长对基地办工作更加不满。他坚定一个信念，想杀一儆百，镇住阵脚，来一次轰动效应。
旗长开始讲话，首先宣布停止宝平工作，撤销胡斯图副主任职务。政府办全面接管基地办，基地办的职能由政府办代行。
大家为胡斯图惋惜，真所谓“实话好说，却难听。”
旗长好像很激动，接下来根本不看稿，都是激情讲话。
阿嘎尔找一个比较靠后座位坐下，隔几个人是d局长。通过早晨一系列接触，阿嘎尔对张旗长既敬佩又害怕，可谓敬畏直至。他坐在那里，仰起脖子，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倾听旗长讲话。他本来眼睛小，现在又这么夸张地眯起来，也不能全怪张旗长啊。
“呼、呼、呼……”主席台下响起呼噜声。
d局长伸长脖子前后左右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阿嘎尔身上。
张旗长停顿下来，往主席台下扫射。扫一会儿，没有呼噜声，继续讲话。
“呼、呼、呼……”
d局长起半身看阿嘎尔。张旗长清嗓子，敲敲桌子说：“打起精神来，不要睡觉。”
……
旗长拍桌子喊：“睡觉回家睡去！”
阿嘎尔心惊胆战，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嘎尔，站起来！”
阿嘎尔“腾”地站起来，看看左右，看看主席台。
“你究竟咋回事？说多少遍了，还要睡，啊？”
“我没睡呀，张旗长……”
“谁打呼噜了？”
阿嘎尔看一眼d局长，“不知道啊。”
张旗长旁边的一位领导耳语与旗长。
”是吗，坐下吧，把眼睛睁大点。”
“呼一一”笑声从与会者头梢翻滚而过。
关于眼睛小，阿嘎尔还有一个笑话。刚调畜牧局不几天，阿嘎尔借旗政府大礼堂开一次全系统职工大会。会后，兽医站的原任苟站长跟别人夸阿嘎尔：“新来的局长老厉害，讲那么多，一个稿子都没看，都背起来了。”
张旗长继续讲话，正讲高潮的时候，政府办主任来到背后耳语。张旗长脸色顿时铁青。他沉思片刻，然后叫上政法委书记一起到后台。不一会儿，政法委书记拎包匆匆离开会场。
后来才听知道，现代化养牛基地占地涉及两个嘎查。两个嘎查老百姓听说旗长去了工地，紧急集合，然后兵分三路，开始维权行动。一路上工地，找旗长。一路上旗政府，堵旗长。一路上市政府，告旗长。
现代化养牛基地规划占地两万亩，实际一万亩，但仍号称两万亩。原计划不给老百姓征地费，而是让老百姓拿土地入股。不给钱肯定不好使，这不，老百姓开始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