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嘎尔进城记 五
五
“老公,还不回来呀,出事了。”郑杰在电话里声嘶力竭。
“什么事,能出啥事。”阿嘎尔很淡定。
“能出啥事?快回来自己看看吧。”
“啥事啊?”
“贪官、破鞋……妈呀,没法说。”
“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小字报,贴广场上了,写你呢。”
“写我?写我什么了?”
“我去扯下来了。写了很多,都是写你的,也写我了。太坏了,谁写的?”郑杰平静许多。
“都写什么了?”
“电话上咋说呀,回来自己看看吧。谁干的?查出来整死他。”
“没事,没事。你再去其他地方踅摸踅摸,看看还有没有贴的。”
“我都去了,都跑半天了。其他地方没有。”
“那就好。先放你那儿,别让别人看啊,我明天就回去。”
阿嘎尔没有了酒兴,也没有了食欲,心思很重地砣坐在那里,与刚才判若两人。好在大家都喝了不少,都很高兴,各谈各的,没人注意阿嘎尔。勉强熬到散席,阿嘎尔送走客人后跟着张旗长走。他以为张旗长回房间休息,可是旗长没有回房间,径直去了上午打麻将的房间。d局长、狄总和田总也一起过来了。阿嘎尔原想单独跟旗长请假,现在只能当着大伙儿面说。他说了今天返程的意思。
“老弟,忙什么呀,放松放松几天。”d局长说。
“就是。”狄总也加把劲儿。
“我回去有不少事。”阿嘎尔说。
“有什么事啊?别把屁点事儿都自己揽着。当一把的张罗钱,交给副职们干。副职们是干啥的?你走了,把我们扔下,我们怎么办?咋回去呀?”d局长挖苦数落不止。
“回去回去吧,还有那么多事儿呢。”张旗长看一眼阿嘎尔继续说:“是不是这头儿的事都办完了?回去多辛苦点,养牛基地的修路、基建,多跑跑啊。”
阿嘎尔心急如焚,急如星火,归心似箭。他蜡烛两头烧,心烦意乱,手忙脚乱。真是造物弄人啊,工作忙死了,还老顶出一档一档的事,有时候心灰意冷,真想一了百了。他委托旗政府驻自治区办事处买火车票。没有卧铺票,勉强买到硬座票。还不错,有座位。如果自己买连这都买不到,甚至买不到没座位的票。办事处的作用还是大大的。
阿嘎尔暗暗咬嘴横下心,只要能上车,站着立着都要回去!这一路不知走过多少回,哪有那么多卧铺,哪有那么多座位?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上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阿嘎尔费九虎二牛之力,挤到自己的座位,已有大人小孩四个人坐在这里。阿嘎尔座号在中间,他挤进四个人中间。由于太挤挺,后背靠不上靠背,他笔直而谨慎地坐在边儿上。
“会是谁呢?这么可恶。”阿嘎尔一门心思想小字报的事。“贪官、破鞋,还写什么了?”
在学校当团干部时,阿嘎尔遭人举报过一次。那时阿嘎尔容光焕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有两种可能。一是去某一新成立的中学(初中)当校长。教育局管人事的局长谈过话。二是去某一大中学(高中)任副校长。该校书记也找过阿嘎尔谈话,表示三月份开学就能去。可是不久,新学校去了另一个人,副校长一事也久久没有结果。有一天,教育局局长来阿嘎尔所在学校,给校长留一份举报信,说:“并不是因为这封举报信的原因。告诉阿嘎尔要好好干着。”校长给阿嘎尔看举报信,内容如下:一、北京暴乱时,阿嘎尔曾企图组织师生去苏木政府门前示威游行;二、阿嘎尔利用团员基地种蓖麻,用收入给自己买了一件西服;三、与多名女老师和女生有不正当暧昧关系。
阿嘎尔至今猜不出是谁干的。那时自己没得罪过任何人,更没有跟谁发生过厉害冲突。他想,这是嫉妒。那么写那次举报信的人到现在还嫉妒自己吗?不可能吧。
从白音花到芒根不久,阿嘎尔遭遇第二次举报。举报信写给盟纪委,盟纪委转旗纪委,旗纪委一位领导去白音花找举报人核实。七名举报人异口同声否认是自己所为。纪委领导找阿嘎尔,要阿嘎尔写一份材料了事。
阿嘎尔在白音花当苏木达,力挽狂澜,扭转多头管钱,一码混乱局面,实现财政财务统一管理,实行一支笔审批制度。有位干部多年管城建和自来水。阿嘎尔要他交账,他迟迟不交。阿嘎尔便停止了他的工作,事后,坚决调整工作岗位,让他分流从事实体去了。年末收缴实体创收费,该干部完不成任务,便从他的工资中扣留了欠缴部分。像这样的人和事还有几例。阿嘎尔就这样,工作讲认真,制度讲严格,不讲情面,六亲不认。
从那次举报的内容看,都是些琐碎又鸡毛蒜皮的所谓经济事。阿嘎尔每半年搞一次财政财务决算,然后向职工大会报告,还将原始凭证摆在桌面上公示几天,让大家随便看。阿嘎尔的财政财务管理在全旗出了名,根本找不出什么毛病。
举报信里没有男女关系的内容。
阿嘎尔过滤几个人,最后定格在那位被自己停止工作过的人身上。阿嘎尔在白音花盖过一所房子,在刚入住不几天的一个风雨深夜,玻璃被砸,有人看见过他。阿嘎尔调芒根后,也是他到芒根各嘎查说阿嘎尔的坏话。“他的可能性最大。把人家的肥差给端掉了,能不恨吗?不过写别人名字干啥呀,十足的小人,不足挂齿。”
火车开始夜行。过道上坐满了人,东倒西歪,昏昏欲睡。座儿底下也钻进了人,梦游着美丽的天国。阿嘎尔仍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芒根,因为改变救灾物资用途,阿嘎尔遭遇第三次举报,已在《阿嘎尔轶事》里讲述过。阿嘎尔工作至今,说辉煌,在芒根最辉煌。他办了那么多好事、大事,有口皆碑,没有一点杂音。说经济,芒根那穷劲儿,想贪都没有贪的东西,而阿嘎尔都是一分钱办二分钱的事,根本没有什么问题。有几个人求阿嘎尔办事,给过几笔几百几百的钱。事儿没办成的事后都退了钱,没人怨恨自己。倒是有一件事情差点让人抓现行,酿成后患。什么事呢?有一次,阿嘎尔自己开车去胡节,约其木格晚上上北坨子树林里。好长时间没见面,实在好想好想。两个人见面,刚开始倾听月光和夜色流淌的声音和其木格高山流水般天籁之音,看见有两个人往这边走来。阿嘎尔感觉不妙,“呼”地站起来,撒腿跑开,引开来人,以保护其木格。两个人看见有人跑,就追。开始时阿嘎尔不紧不慢,引开安全距离后,突然加快速度,像鬼魂一样一下子跑没了。后来问其木格是否被发现,其木格的回答是否定的。
以后虽有些议论,但没被抓过现行,更没有捉奸捉双。“芒根人不会。就是巴图这块,也摆平差不多了,给他安排敬老院院长职务,应该没有仇恨了。”阿嘎尔排除了芒根。
阿嘎尔开始反思和吸取教训一一千万不要得罪人。现如今,国家的集体的东西抢了盗了金山银山无所谓,无人问津。可是个人的东西,就算它是偷来的抢来的,也一根汗毛都不能动,一动它,就得罪人了。得罪了人,肯定遭报复,有时候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鸡蛋打人打不疼也要溅一身黄子一身腥,还可能引来苍蝇生蛆一身臊。
得罪人,让人记仇,从而揭发你,不是一般的得罪。那么怎样得罪才能让人记仇?不是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还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家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恨之入骨。万恶淫为首。
所以与其木格、郑杰搞关系,阿嘎尔慎之又慎,丝毫不敢麻痹大意。事实上也没让人发现过,抓住过,有的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一起,顶多怀疑猜测而已。阿嘎尔基本排除其木格和郑杰两个丈夫。
利益,对,触及个人利益最得罪人。“苟站长?”想到“利益”,阿嘎尔想起苟站长。但他马上转念想:不可能吧。他要钱,并不是我不给,是大家不让给,这还能记我的仇?这都记仇的话,这世界岂不充满了仇恨?不可能,不可能……别猜了,回去看看就知道。
这是一张a四纸,用小一号字写满一页,贴在广场水泥杆上的。郑杰起早去广场跳舞,有几个人在看什么,她凑过去,是这东西。她脸红一阵白一阵,不顾一切扯下来,迅速回了单位。她没吃早饭,气半天。上午事儿太多,另外不是一句两句说完的事,就等到中午才打电话告诉给阿嘎尔。
阿嘎尔看小字报,标题是这样写的《贪官破鞋阿嘎尔的丑恶罪行》。归纳起来有五点:阿嘎尔在芒根时就因巨额经济问题被检察院传讯,后用重金贿赂不了了之;当畜牧局长就着急盖楼,不经过招投标把工程给了没有资质的老板,收了20万元的回扣;在房屋拆迁中一手遮天,不搞拍卖,从中得了5万元的好处费;溜须拍马市领导,把养牛基地修路工程给了无资质、无机械、无施工人员的雷某某,得了巨额回扣;在芒根时就搞破鞋,来畜牧局还搞破鞋,猪狗不如,世界少见。
“操你奶奶的!”阿嘎尔吐槽出一个响亮的新词。“说你不可能,偏偏就是你!”
“是谁呀?”郑杰问。
“还有谁,苟站长呗,真是狗东西!”
“苟站长?他怎么会写你呢?”关于苟站长要一间厢房钱以及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阿嘎尔未曾说与郑杰,所以郑杰不知道缘由。她感到莫名其妙,以为阿嘎尔气坏了,胡说八道。
“就是他,整死他!”阿嘎尔站起来,往出走。
“老公,人家没写名,咋知道是他写的。再说,就是他写了,咱还能怎样人家?”郑杰拖住阿嘎尔,“坐下吧,再想想。”
“什么东西?我还让着他了,他却……”阿嘎尔坐回来,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郑杰。听完,郑杰也开始生气,“差不多,那人太坏了。那年他把一个副局长整得硬给撤了职,太缺德了。”
“我才不怕他。想跟我玩阴的,当心被阴死。”阿嘎尔雄纠纠气昂昂。
“小心提防他,别让他没完没了。”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怎样才能让他……”过一会儿,阿嘎尔看郑杰问。
“论起来我们还是不远的亲戚。小时候总抱我,一副舔犊情深的样子。这样吧,舅舅跟他最好,让舅舅找他说说。”
这不失为一种办法,如能摆平,到此为止,哪怕屈尊纡贵,在所不惜。阿嘎尔得罪过不少人,但不久摒弃前嫌,重归于好,而且好得不得了,不打不成交吗。如果你狗东西态度好点,我老阿也不是不懂情理。多大的事儿,这年头,这地方,不能像白音花和芒根,一味原则呀,规矩呀什么的。看看吧,看看舅舅找他谈话情况如何。阿嘎尔同意了郑杰的提议。
不几天,阿嘎尔接到一封无地址信,是这样写的:“阿局长,畜牧局有人密谋告你,说你在盖综合楼、修养牛路时从老板处捞了几十万。还说,你有作风问题。正在搜集材料,说把你整下来,送进去。小心啊!”
阿嘎尔禁不住笑了。狗东西,还玩这等小伎俩。人的脸和狗的脸真是一枚铜钱的两面。阿嘎尔立即告诉给了郑杰。郑杰说:“老公,怎样感谢我呀?”“吾将集万千个宠爱于你一人……”
不提“宠爱“,不提“一个人”罢了,一提,郑杰脑海里闪电般浮现出那次在市酒店里的情景。“骗人,你还有婊子,还有狐狸精。”“宝贝,都说多少遍了,没有的事,还不相信。”“看你紧张的,以实际行动证明吧。”说到这儿,阿嘎尔明白郑杰的意思,当晚去旗宾馆开一个房间,给郑杰全方位表示一次,弥补了上次市宾馆里的欠缺。这真应了一句话:是你的终究跑不了。
接下来,阿嘎尔又开始忙乎工作,用焦头烂额形容一点儿不为过。另外,他周旋于三个女人之间,也耗去不少精力和时间。本来,在苟站长这儿再施些计策,给他几个铜钱,能花钱免灾的。可是一拖再拖,有时放不下身段,有时不甘心,有时还有点自信和侥幸,甚至有时高枕无忧,过了黄金期,也给人哄孩子耍鬼把戏的错觉,招来更大的愤怒,终于被人告状,发生了《阿嘎尔轶事》后段讲述的被纪检委立案查办的那档一系列事情。从此,阿嘎尔辉煌的一生气数已尽,开始走下坡路,无论怎样抗争和挽回都无济于事,无力回天。这是命里注定的,冥冥之中的力量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