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司

  （一）

  泠霜随风战冥走的那日，天气格外晴朗明媚，钦天鉴算了半月才得来的黄道吉日，自是顺风顺水的很。

  何苜曾无数次想过泠霜的心上人到底是何模样，能让泠霜喜欢的自是别有风采，可当风战冥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竟一时自惭形愧的说不出话来。

  “何苜，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说好了的，你……你跟他走吧。”

  在风战冥威严目光的审视下，何苜甚至有一瞬胆怯了，他眼睁睁看着风战冥带走了泠霜，平地而起，端的是风流潇洒神仙眷侣。

  他站在封典大台上梗着脖子看了许久，直到他们二人变成黑点消失不见。

  一种巨大的惶恐自何苜心中油然而生，他以为，他以为他至少可以默默在一旁凝视泠霜一辈子，可她就这么走了，再不会回来，这同他所想的不一样，半点不一样。

  “霜儿……”

  “霜儿……”

  “霜儿！”

  何苜终于有了动作，在满朝文武或同情或害怕的目光洗礼下，大步朝祭台下跑去，他一直抬头望着蓝天，脚下一不小心踩空，咕噜咕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陛下！陛下！”

  这下可算是急坏了满朝大臣，他们其实一直不赞同何苜对泠霜的独宠，毕竟自古以来红颜多祸水，可泠霜身份特殊，本身又极难对付，故而这么多年冶未能真正拿她怎么样，如今泠霜自己离开，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乐见其成的，可他们的皇帝陛下也太窝囊了些，明明自己开口让人家走的，现在这又是要搞哪出，这万一要是摔出个好歹，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滚！都给朕滚！”

  何苜推开众人来搀扶的手，以手撑地勉强站起身，左腿上传来的清晰的痛楚像是种无声的提醒，他知道自己追不上的，可他怎么能甘心呢，甘心从此再见不到她，甘心让她就这么忘了自己。

  “霜儿……”

  何苜转身，背对着众人，很没出息的落了泪，他恨透了自己的没用，在面对风战冥的威压时甚至连反抗都没想过，他也想成全，可这世上哪一种成全是真的心甘情愿无私伟大，不过是得不到后的不得不死心。

  可他不愿死心，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他也不愿死心。

  于是往后的二十年里，何苜遍访人间仙山名境，四处拜师想要修的成仙之法，可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否定。

  “成仙是需要根骨和资质的，你的资质，太过平庸。”

  太过平庸，这四个字如同魔咒般笼罩了他之后二十年人生，直到死，他都不曾寻到修炼的门路，始终未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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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这年头，做人不容易，做鬼也很难。

  幽冥司有规定，生魂入界三日内必须全部投入轮回，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记不得，其实若是能安稳活完一生，对人世的流连也就不剩几分，故而往生轮回是这些生魂们最好的去处，可这最好的去处，却不是何苜的选择。

  他选了一条同泠霜一般的路。

  何苜出生皇族，身份显赫，向来金贵的很，别说受刑，他就是手板都没怎么挨过几下，可此番入了无间地狱，将那十八种酷刑挨个过便时，他竟连哼都没哼过，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从无间地狱出来后，何苜彻底脱胎换骨成了鬼差，那时前任的幽冥司主正在受罚期间，匆匆看了他一眼后便将他安排到了一位判官手下掌墨，这本是个闲差，可无奈那位判官向来心眼儿小，因见不得何苜文笔比他好，便处处挤兑，何苜忍了几忍，终是忍不过去了。

  他在无间地狱的这些年，历刑渡劫，每当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时便会回忆与泠霜在人间的那些美好时光，回忆的多了，情便越深，情越深，想的便越发紧，那日便是，他刚画好了泠霜的一副画像，墨迹还未干，便被那判官夺去毁了。

  眼见空中碎纸屑纷飞，何苜一时怒上心头，没控制住自己，生生将那判官吞了，他是第一当鬼，也是第一次吃鬼，反应过来后的那种恶心感同恐惧感不亚于是他吃人，可幽冥司其它人似乎对此是习以为常，没有人惊讶，没有人害怕，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何苜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幽冥界在神族的故意放纵下，内里早是肮脏不堪，鬼吃鬼虽然听着是血腥了些，可涨修为的速度却是极快的。

  何苜没什么野心，可也不愿一辈子窝在幽冥永远暗无天日默默无闻，他开始有计划的吞鬼，抢夺他们身上的修为占为几用，这样一来，很快他便能升位上去见到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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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何苜计划的很好，执行的也不错，可当他终于将整个幽冥司掌握在手中，彻底架空前任阎王的权力时，神族突然传来消息，泠霜死了，神魂聚灭，再无往生。

  何苜不相信，他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去了神族想要找风战冥问个清楚，可他没有见到凤战冥，他见到的，是当年转生南朝为国师的林姝。

  从林姝口中，何苜得知了泠霜的死因，体会到了她临死前的愤怒和孤注一掷，失魂落魄的回了幽冥司后，他开始计划着为泠霜报仇，虽说可能是以卵击石，可这世上若没了泠霜，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这么多年无论人间还是鬼界，何苜都是因为泠霜才熬下来的，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守护着她。

  幽冥有数十万阴兵，只是长期不加训练养的有些废了，何苜不得不将他们带出重新训练，他知道报仇一时急不得，故而养兵千日不急片刻，直到神族一道旨意传来，说是有位新上任的幽冥司主要来，而且听小道消息称，这位司主是个女的，且之前颇为得风战冥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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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何苜是抱着教训她的心态来的，可当婆娑一身黑衣面容憔悴的来到他面前时，他心中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霜……”

  “我叫婆娑。”婆娑率先开始的自我介绍打断了何苜的噫语，她是不愿认他还是不记得他了。

  “我叫……何苜。”

  “嗯。”婆娑点头，颇为心不在焉。

  “这儿有酒吗？”

  “酒？”何苜不解。

  “嗯，我想喝酒。”她笑了笑，眸中带光，却很快又暗淡了下去。彼时婆娑刚亲眼看完了风战冥同梦溪的大婚，心中郁结，自是想大醉一场。

  何苜几乎是在一瞬便确定了婆娑的身份，可她如何死而复生且为何记忆全失？何苜想不通，可也无需想通，他压抑住心中狂喜，微微俯身道:

  “有，司主稍后。”

  就这一声司主，他唤了上万年，虽说婆娑与泠霜本是同一人，可渐渐的，何苜也分不清他到底喜欢的是谁了，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足够强大，才能保护好她给她一个安稳的居所。

  为图快速，何苜开始大量的吞噬鬼魂，且为了不让婆娑发现，他所食的大多是饿鬼厉鬼之流，课此术到底是歪门邪道，时间一长，天罚边降了下来。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回偶尔的法术不灵，可到了后来，何苜体内的灵力开始慢慢流失，且魂魄也开始逐渐被人吞噬，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才不得不重入无间地狱，改修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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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可何苜如何能料到，先前有凤战冥，其后又紧跟了个墨翟，婆娑已经越来越不需要他，而他，也在佛骨大成后同她越行越远。

  她来寻自己喝酒的那个夜晚，何苜心中其实是很开心的，他陪了她这么多年，就算无爱，也总归是住进了她心里，痴恋多年，岂是说看清便能看清。

  他希望婆娑墨翟二人可以从此之后再无灾难平安喜乐的过一生，可偏偏墨翟当夜便追了来，放下身段，求了他一件事。

  困住婆娑，不让她出幽冥。

  何苜也是那时才知道，墨翟对婆娑的爱丝毫不比他少，且这爱更深沉更无私，平心而论，如果他已得到婆娑，在生死一线时，无论如何是都舍不下她的，可墨翟做到了，他费尽心思的留下婆娑，将她交到自己手中，为的就是她能安好。

  可婆娑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

  何苜从心里不赞同他这个做法，故而一直也未加掩饰什么，后来无间地狱暴动，婆娑终于察觉，他随她赶赴天绝境的路上，便已做好了决定。

  他做鬼成佛说到底都只是为了她，如今的赴死，更是如此，如果他真的就此断绝红尘去了西天，或许几十万年后婆娑便会将他忘得没什么踪影，可若是他今日替墨翟祭铃，婆娑，定会长长久久的记他一生。

  这不是个什么好做的选择题，何苜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不是每一种成全都心甘情愿可歌可颂，说到底，他虽修得了佛骨，但终究无法抛却一颗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