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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初上浪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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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明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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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记事起,她常常重复地梦到同一个人。

  梦里的人没有名字,他只是半侧过头,那样棱角分明的侧脸甚是好看。早秋的阳光下,银杏的剪影微微晃动,而他在她身前。

  等她再长大些,梦里渐渐多了一个声音,她惊恐地发现,这个声音,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姜澄儿,你要听好,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是谁,都不要离开他。”

  每一次,都是同一句话。

  “为何如此说?”

  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出言相询,可是无人回答。

  姜澄儿觉得奇怪,她并不认识梦中此人,又何谈离开他?除非…除非这个人,便是将来自己的夫君…想到这里,她不禁晕生双颊,随即又想:若是真心所爱之人,我自然是不会离开他的。

  一年…

  两年…

  五年…

  十年,终于,她见到了这个人。

  他在堂下舞剑,窄袖回鸾,剑动四方,燕起花飞。虽隔着珠帘轻纱,仍可依稀辨得那个熟悉的少年侧影。

  她是待字闺中的女子,纵然心中无比欢喜,也只得极力克制。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份情感终究还复无疾而终。她叹了一声,回到书房,望着花园中央那一株品名换作“小佛手”的大银杏树兀自发着呆,不觉,夜已深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不知是谁在院中对月独坐,轻声吟诵。她从浅寐中忽然惊醒,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原来是他。

  甄缙的手上似乎在摩挲着什么东西,这么晚了,人还未眠,想来是遇到了烦忧之事吧,她想。

  忽又听到一声吁吁长叹,姜澄儿微一沉吟,温言问道:“耿耿不寐,似有隐忧。”

  甄缙微微一诧,随即叹道:“日月迭微,不能奋飞。”

  闻言,姜澄儿略有不解,心道:他少年英才,何来如此消沉之语?是了,想来是这乱世茫茫,他虽有志却不得施展,这才…他此番相助,亦是与官府为敌,或许,他也是反元抗蒙的义士,忿忿于朝廷的种种不义之举故而深夜难眠。无论如何,自己都应当相为宽慰,毕竟,若论起其他的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

  她这般想着,不由得吟道:“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这句诗本是唐代贾岛在好友韩愈遭贬斥时的送赠之言,表明他与好友乃高山流水之交,同心同言绝不相负。她此时既吟出这句诗,自是在鼓励甄缙不畏艰难,逆流而上,而自己亦会在心中默默支持着他。

  甄缙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情意。

  他握着手中那一对镯子,快步走到书房窗下,隔着竹帘向姜澄儿拱手道:“姑娘之言有如甘霖,在下多日之烦忧一宵尽解,唯留赠一对白玉镯,聊表谢意。”

  姜澄儿亦微微躬身,道:“公子言重了,得遇知音之人亦是我幸。”

  甄缙心念微动,竟隐隐期盼能与她对坐共谈,却苦于汉人最重男女有别,虽近在咫尺却不可得见,只好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姜澄儿顿了一下,一抹淡红飞上双颊,婉言道:“闺名不敢擅与。”

  甄缙忙道:“是在下失礼了。”

  姜澄儿言语中却带着笑意,道:“不知公子可有字号?”

  “未曾有过。”

  姜澄儿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半刻方道:“公子若不嫌弃,小女便赠公子‘兰舟公子’为号,以谢白玉之馈,可好?”

  甄缙笑道:“兰舟公子,兰舟公子,极好,极好!”又道:“玉虽高品,难免有瑕,姑娘莫要嫌弃。”

  却听伊人言:“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

  此时月华汨汨如水,二人虽隔着竹帘薄雾,却一念相通,登时感到又酸又甜。

  若他便是我命定之人,我自然绝不会离开他的,她暗暗想着,一双美目流盼,那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少年对于爱情的追求,往往无功而返,或是半途而废。一生当中有许多时刻,天明,天暗,暗涌,巨涛,花开,叶落,夏日,冬夜,仿佛都是为了某一个人而起,又不知何所起。有人会孤独一生,有人会觅得知己,孤独的人未必不幸,得遇知音之人亦未必快乐。

  冬天过去,早春的雨水还有些寒冷,仲春气暖,银杏花开…入夏,蝉鸣…数着日子,他此一去,已有半年了,可他,还会回来吗?姜澄儿不忍再想下去。

  自记事起,他亦常常重复陷入同一个梦境。而那个梦境,虚无缥缈,若置身鸿蒙太空,一张黄色符咒在他眼前飘来荡去,他却总也抓不住。

  终于有一天,他抓住了它。

  而这一天,是他与姜澄儿初识的月夜。

  那符咒上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大元国祚未尽百年而竭。

  他愤怒地想要将它撕碎,却从梦中惊醒。后来,他再也没做过同样的梦,也终于不再被这日复一日的午夜梦魇纠缠,可这句断言,已经深深烙在他心里。

  他又想到了姜家那位姑娘。

  对于他来说,或者,严格一些,对于皇太子孛儿只斤·真金来说,年少动心,是没有缘由的,放弃一个人,亦是无须理由的。

  他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嫡亲血脉,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的嫡长子,所谓天命所授,尊贵无极。与上天为他铺就的帝王之路相比,姜澄儿,不值一提。这是事实,是在他心中,也确认了千百次的事实。

  将来,自己会是个好皇帝吗?他自己其实是看得清的,作为储君,虽有为政之仁,却无经世之才。就好似他的先辈同族,虽有开疆扩土之勇,却无收服四方之德。

  众臣常称颂这位太子殿下宽厚有礼,对蒙汉两族一视同仁,行事更是杀伐果断,极有魄力,因是如此,素来狡诈奸险的中枢大臣阿合马才总没能占了上风。

  而他自己明白,这俱不过是表面罢了。这些年,他广纳贤才、推行儒学、效仿汉法,心之切切从未懈怠,可结果呢?

  原本只是他生母察必皇后父亲帐下一介低微家奴的阿合马,竟能凭着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的本事先是博得了他外祖父的青睐,在被举荐给忽必烈后,进谗言废弃旧法,又运用手中的权力垄断盐权、药材、茶叶,大肆敛财、收买人心,一步一步攀上了中书省平章政事的高位,权倾一时,而其身后的理财派竟能与太子的汉法派分庭抗礼。

  因其圣宠日隆,他不可违逆圣意,只得忍,拼命地忍。可到如今,却又查出自己母亲的死或许正是对方巨大阴谋中的一步,怎能叫他不痛不恨不想要亲手刃之?

  两百日了,他给自己留下了兰舟公子之号,为那一瞬心动,可是,他再没想过回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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