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奥菲利娅
魏邵天夜晚落地安城，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瑾瑜坐在长椅上，戴着耳机，也不知是在盯着地板还是自己的脚出神。
回程的飞机，他才惊觉自己犯傻。这种豪门婚姻，登过报的，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她犯傻，男人不会犯傻。因为心中的一点不安追到香港去，让傅桓知看笑话，根本愚蠢至极。
不过，见过傅桓知后，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有两种女人进不了傅家的门，妓.女和仇人。
傅桓知这人自恃清高，身边的从来不缺名媛千金，不可能自贬身价沾染妓.女。他在暗示他，她是后者。
仇人岂不正好？林家是澳门船舶业巨头，早年做海运时是傅云山的死对头，后来几十年两家人也都没来往。当初他娶林晞语时，就老头气到住进ICU。他早就跟傅家没有半点瓜葛，家规对他来说如同狗屁。他爱找谁就找谁，用不着报备。
MP3里的歌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没电了，宋瑾瑜才回过神来。
口袋里是回程的机票，她走出候机大厅，将机票扔进垃圾桶里，正准备伸手拦出租车，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宋瑾瑜不认识这车，也该认识这车牌。
见她迟迟没反应，魏邵天摁了下喇叭。
宋瑾瑜拉开后座坐进去，他也没异议。
夜已经很深了，车里的氛围却比夜色还要阴沉。
她没有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机场，也没有问他回去之后的事情。他尚且能这样大摇大摆的出现，和她最初见他时一样，穿戴齐整，气场慑人，只要不开口说话，倒真像个出身优渥的青年才俊。
风波过后，她当然知道了一切不过是他将计就计设的一场局，连警方也被他耍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排演了一出坐山观虎斗的戏，结果是放虎归山，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黑组白熬了十几天的夜，快把粤语金曲库给听遍，也没有任何收获，当然憋气。好在徐毅鸿查到了一通电话，IP地址显示在柬埔寨上丁县一带，这十几天的辛苦才算没白费。
魏秉义藏匿在柬埔寨的消息，一直未被证实过。他是警方的头号通缉犯，千禧年之前，网络尚不发达，魏秉义的黑白相片几乎挂满了安城的大街小巷，悬赏金额也从最初的十万，飙升到了千万。过去十年里，一直有目击者声称在东南亚一带见过魏秉义，最近的一次，是一年前，有人在柬埔寨北部见过他。再结合这几年泰安水路上的生意，基本能推测出，魏秉义藏身的大本营就在柬埔寨东北边界的某一处。
然而，所有现阶段收集到的信息，都无法准确的定位他的藏匿地点，要跨国抓捕，没有精确坐标，不清楚对面的武装实力，根本无法获批行动。这一通电话，已是这数年来最大的突破。
“没有魏秉义的授意，魏邵雄不可能轻易收手。如果真是他在中间调停，极有可能，魏邵天近期就会动身去柬埔寨。”
“他的动向，你们比我清楚。”
“局里讨论了一晚上，有个方案，虽然有些冒险，但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徐毅鸿有几天没睡过好觉，昨晚又通宵开会，眼里满是血丝。他不敢开车，更不敢骑摩托，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打车来的陵园。
“只要有坐标，我就能向上级申请抓捕行动。”徐毅鸿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追踪器，“想办法在他动身去柬埔寨之前，把这个装在他身上。”
宋瑾瑜接过追踪器，早有觉悟，“我知道怎么做。”
徐毅鸿迎着风沉默了许久。那晚发生在他们之间所有的对白，他在面包车里听得一清二楚。
“等一切都结束了，就回香港去吧。”
宋瑾瑜没有告诉他，其实她已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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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邵天的车开得飞快，同处在车里闭塞的空间中，对她是煎熬，对他亦是。
“你明天上班吗？”
“嗯。”
“那我明天过去，拿土地转让协议书。”
她不置可否，“魏先生贵人事忙，其实不必亲自跑一趟。”
前座的人忿了一句，“掏钱给你装修了办公室，我这个金主总该看看吧。”
她不欲跟他争辩，有些疲惫的闭上眼，“随你吧。”
二十分钟后，车子开到她家楼下，她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真的睡着，手刚放在车门上，就听前座的人道：“宋瑾瑜，没下次了。”
他的仁慈，到此为止。
“下次你要落到我手上，就认命吧。”
这是他最后的警告。
下车关门，黑色的奔驰车毫无停留，呼啸而去。
第二天，魏邵天并没有出现。甚至后来的一个多月里，他都没有出现。
这中间倒是齐宇来过一次，取走了那份协议书，顺便在办公室喝了杯茶。
炎炎夏日过去，转眼就到了穿线衫的季节，办公室里的空调徐徐吹着暖风，温度很舒服。
最新款的进口柜式空调，兼顾了空气净化的功能，论说讨好女人的本事，魏邵天的确是个中高手。
宋瑾瑜给齐宇泡了杯茶，从前魏邵天来了几回，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更别说喝上一口她亲手泡的茶。
她从柜子里找出那份土地转让协议书，“还有一个需要他签字的地方，我已经在里面备注过了。”
“宋律师，你帮了天哥这么大一个忙，他肯定会好好谢你的。对了，我这次来，顺便把律师费结了。”
说着齐宇拎出一只黑色皮箱，打开，里面整齐码着一摞摞钞票。不用点，也知道远超出了她实际应收的律师费。
这仗势，当真是黑社会的做派，想也知道，这钱的来路不会太干净。
“你让我拿着一箱钱回去，我怕路上就被人给抢了。”
齐宇笑了笑，连表情都是跟他学的，“宋律师放一百个心，安城的地界，天哥都交代过，没人敢动你。”
“还是汇款吧，我把我的银行账户给你。”
宋瑾瑜从抽屉里拿出张便签，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我的律师费按小时计费，总共六千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打给我就好。”
“天哥说了，多出的钱是谢礼。你救了他一命，这点答谢是应该的。”
她的态度很强硬，“他花钱给我装修了办公室，也算是谢礼了。”
齐宇为难，“这……”
“我知道你怕回去不好交代，这样吧，你现在拨一通电话给他，我亲自和他说。”
他是什么人，在安城只要他招招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冷淡了这么久，只怕再冷下去他就要对她腻味。既然他不来，就只有她主动。
电话接通，齐宇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
宋瑾瑜接过电话，毫不客气道：“拿钱羞辱我，好玩吗？”
电话那边的人毫不意外，“你不是爱钱吗？投你所好，有什么不对？”
“不义之财，我良心不安。我只想用自己的本事挣钱。”
“能让我心甘情愿送钱上门，也是你的本事。”
“麻烦你汇款。”她随即挂断电话。
齐宇拿回手机，也不敢多问，饮完茶就乖乖拿着箱子走人。
三天后，六千四的律师费到账。紧接着本市著名地产商郑鸿飞找到了她的办公室。
高鸿地产在本地有三个楼盘，有一个新的沿江楼盘项目正在筹备阶段，在拆迁过程中遇到一些土地权属纠纷，需要进入司法流程。
郑鸿飞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对这些法律条文一无所知，高鸿地产的一切法律事宜都有专门的律师行解决。从前一个律师行干的活，如今交到她一个人手上，她当然吃不消，于是委婉的拒绝。
可无论她如何推拒，郑鸿飞却态度明确，不论输赢都要把官司交给她打。
宋瑾瑜当下就明白了过来。地产方面并不是她的强项，高鸿地产是安城的领头羊，郑鸿飞又亲自找上门来，多半是有人经由介绍。
能挂住这么大的面子，不必猜也知道是谁。
接下这个案子后，她翻看了一遍关于土地权属的具体条例，在网上看了几个同类案例，才算有些把握。
开庭前两日，宋瑾瑜接到了林晞语的电话，约她在一家高档咖啡厅见面。
她从未将林晞语看作是敌人，下班后，便驱车从容赴约。
林晞语穿着香奈儿的早秋新款，毕竟是公共场合，她戴着一副不合时宜的墨镜，在二楼有幕帘遮挡的雅座等她。
也许是因为那个令她歇斯底里的人并不在场，林晞语十分平静，给她点好了新鲜的手磨咖啡，一开口，仿佛还是那个谈吐优雅，气质温柔的富家千金。
“宋律师有没有读过莎士比亚？”
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一种同类的感应。直觉告诉她，林晞语今天并没有敌意。
宋瑾瑜尝一口咖啡，又添了一勺糖，“读得不多。”
“不怕你笑话，我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宋瑾瑜安静等她继续。
“以前我以为，哪怕他不是真心，只要他肯陪我做戏，谎话说了一千遍，也会成真的。直到他同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原来这出剧目，演的根本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是《王子复仇记》。”
他的故事，她听过很多版本，也听过很多遍。今日不妨换个版本，从头再听一遍。
五年前，他还是唐儒绅身旁的一个马仔。泰安有八个堂口，按八卦定名，乾堂是天字堂，和地字坤堂并列居首。魏秉义远遁后，泰安元气大伤，八堂元老轮流管事，看似民主，其实内斗得一团乱。几个堂口私下拉帮结派，想要独大，又有几家自家内斗，生意也搞得拖泥带水。
魏秉义人虽不在安城，但却是泰安的精神领袖，一旦有风吹草动，便派魏邵雄回来调停。
唐儒绅的父亲是安城的旧式乡绅，所以给他取名作儒绅，可他既不儒雅，也非绅士，年少嗜赌如命，将家底败光，干起了人肉买卖。八十年代开放口岸通商，安城外来人流密集，魏秉义眼见独到，注资由他做起洗浴生意，为泰安挣下第一桶金。所以泰安八个堂主，他算元老。
魏邵天入行时二十七岁，年纪不算小，唐儒绅原不知他姓什么，当然也不知他是魏秉义的义子。只知道他从柬埔寨走水路来，会跑船，能打架。
他初到安城时，话不很多，成日着一身黑，也不常笑，黑面开车，黑面砍人，毫不手软。唐儒绅有心要提携他，又觉得他性格太直硬，不通人情世故，以后坐到高位难免会树敌，于是故意设了个绊子，教会他低头。
那时他正和一个学生妹打得火热，唐儒绅有意打压，派人去整了他马子，过几日，又叫人去他场子里闹事。那次，他一个人徒手挑赢八个带铁棍的打仔，一战成名。
打完架，他仍混若无事的回堂口报备。唐儒绅见他右眼全是血，嚇了一条，险些以为他的眼睛都要瞎掉。魏邵天初到安城，得罪不了什么人，当然知道是唐儒绅在暗中捣鬼，却都忍了下去，不问一言。唐儒绅方才醒悟，自己五十多岁，搏不过后生仔，而他是要成大事的人，不如为他铺路走。
再后来，唐儒绅就常带他出去见世面，他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五官生的端正，自然走到哪都讨喜。出去行街，女人眼睛都要看直，投怀送抱的大有人在。
五年前，澳门船王老来得女，爱女刚满十八周岁，因为喜爱打高尔夫，十八岁生日时，船王买下三座高尔夫球场为她庆生，一座就在安城。
当日剪彩酒会，全城政商名流都有出席，唐儒绅带他去买了一身名牌西装，去给他撑场面。
谁知他胃口不小，在酒会上一眼看中船王的掌上明珠，信誓旦旦要娶她。千金小姐看不上他的出生，嫌他粗鄙，他便学做绅士，整日穿西装返工，一有闲时就过海去澳门约会。
他跟着唐儒绅，手里管着几个夜场，也有些油水，起初是送花送衫，后面挣得钱多了，就送车送楼。大小姐身边的追求者自然不会少，比他出手阔绰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有一个人有他靓仔，能讨得她欢心。
“若不是他找人威胁我的律师，事情不会结束的这样简单。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想要的只是那块地而已，所有人都劝过我，他不是好人，可是我偏偏不信，非要守得浪子回头。或许亦舒说得没错。女人都痴心妄想，总会坐大，无论开头是一夜之欢，或是同居，或是逢场作兴，到最后老是希望进一步成为白头偕老……”
宋瑾瑜望着对面垂泪的女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她是局外人，或许说什么都是徒劳。
“明天之后我就会回澳门，安城这个地方，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林晞语从包里拿出那份已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如果我早早松口答应，他肯定一天都不愿意跟我演夫妻……这个梦，我醒了。我不能忧伤，绝望，脆弱而美丽，因为我不想做奥菲利娅。王子为了复仇而来，而我为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