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知道
他带她去了全安城最大的夜场,头顶天字牌,也是他最常出没的据点之一。
他是夜行动物,当然也只有黑夜与他身上的气息最般配。
宋瑾瑜面色镇定,目光仰仗他宽厚的背,一步一步迈入这个失乐园。
时间还太早,未到夜最深的时候,自然也不够火爆,两边吧台上一边一根钢管,中间是一座舞池,形形色色的男女贴面共舞着,配合着震耳的电子乐,红色的水晶球灯打在他们的表情上,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他们走过的地方,一路都有人清场,将牛鬼蛇神拦在栅栏外。魏邵天带她上了二楼,一间能够俯瞰整个吧台舞池的包厢,齐宇正好从里面出来,刚要开口,就看见了他身旁的人。
齐宇表情有些为难的凑上前,“天哥,阿南在里面。”
魏邵天没什么表情,转头问她:“要进去吗?”
宋瑾瑜知道,这扇门背后,是她最憎恶的世界。
“宋律师,我们刚从巴西请来两个舞女,身材叫一个绝,一会儿就登场了……”
跟着魏邵天这几年,齐宇是见过世面的,当然知道这种血腥的场合不适合有女人在。
魏邵天别起袖子,正准备推门,宋瑾瑜伸手环住他的一只手臂,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
既然来了,千里迢迢到了炼狱山的洞口,没有道理不进去。
魏邵天有些许的诧异,很快就淡了下去,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大门推开,漆黑的包房里只亮着暗蓝色的顶灯,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宋瑾瑜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叫做阿南。
“天哥,是他们逼我的……我老婆你知道的,三天不打针就寻死要跳楼,我不去做帮手,就是看着她死……”
地下的人满口是血,见到魏邵天仿佛见到了救星,用手肘匍匐爬过来抱住他的小腿,“天哥,你信我,我不这么做他们不会放过我老婆的……”
殊不知,他才是那个万恶之源。
“放了你,你老婆还是会去吸毒,这东西染上了就是无底洞,迟早都是要死的,长痛不如短痛。”
魏邵天蹲下身,取枪上膛,“不如这样,你今天把命留下,我把你老婆送去戒毒,有毅力几年出来后还能改嫁。或者我放过你,你和雄帮的事也可以不追究,不过你老婆迟早是个累赘,用她的命换你的命,二选一,怎么样?”
阿南不假思索道:“我选我,我要自己的命……天哥,我老婆没得救了,三年了,她戒不了的……我以后一定醒醒定定做事,不会再闯祸!你信我!”
宋瑾瑜看着这一幕,感慨人性不过如此。
“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手-枪在他手中转了个圈,“你今天可以背叛你老婆,明天就会背叛我。”
下一秒,他将她按在了怀里,用空出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楼下的舞娘登场,人群放浪的雀跃声,盖过了枪响。
她的耳鸣作响,却阻挡不了恶魔在她的耳畔轻语:记住今晚,因为永远从今晚开始。
魏邵天收起枪口,用脚将人踹开,厌恶的看了眼裤子上的血迹。有人进来将尸体拖走,她也始终不肯睁眼,手指抓在他腰间的肉上,那里恰好是他方愈合的伤口。
血腥味混在硝烟里传入鼻间,宋瑾瑜忍不住干呕了起来,魏邵天松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白色的吸入剂放进她手里。
她当然不会感激。他刚刚当着她的面杀了人,竟然还口口声声说,会试着做一个好人。
宋瑾瑜平复了呼吸,黑色大理石地面上还残留着血迹,她退开三步,扶墙站直,“你的诚意,我收到了。谢谢。”
宋瑾瑜转身就走,手刚放上包厢门的拉手,他在背后说了六个字。
“我以前,见过你。”
他的确是见过她的,在他们对彼此的人生都还一无所知的时候。
1998年,他从巴色坐船顺流而下,来接他的是一辆黑色的切诺基,车门还有弹孔的印记。后视镜上挂着一块红绳佛牌,他在座位底下捡到了一本《新约圣经》。
扉页用黑色的钢笔水写着这样几个字。
赠瑾瑜。
酒柜里的威士忌快要见底,魏邵天倒干最后一滴金黄色的液体。
“让我想想,有一次几个醉汉在这里闹事,里头有你吧?还有一次,在公司一楼大厅,没记错的话,那天你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裙子。”
包厢里仿佛能听见她心跳的回音。
魏邵天饮一口酒,把话挑明,“说说看,你这么煞费苦心的接近我,为了什么?”
宋瑾瑜转过身来,回答的很敷衍,“我都不记得的事情,魏先生倒记得很清楚。”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他穿过暗蓝色的光走到她面前,用握酒杯的手指勾起她肩上的一绺发放在鼻尖一嗅,沉迷却不沉溺,“要我猜,你这么嫉恶如仇,多半是警察。”
宋瑾瑜别过脸去,避开他的气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
他已先手将门抵住,长臂拦住了唯一的出路。她心甘情愿入局,来到他的地盘,根本无处可逃。
魏邵天啧声叹道:“都什么年代了,猫鼠游戏还玩不腻?对街卖□□的不查,天天咬住几本账目不放,欺软怕硬?看来你们开会讨论过了,觉得我比魏邵雄好对付?”
她的身体紧绷着,先前阿南被杀情形仍历历在目,她不敢想今晚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两年前我坐馆泰安,在城南同你们老大饮过茶。那时我就跟他讲,你们要抓我的罪证,好歹也使使美人计,连这点血都不肯出,难怪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
他的呼气在她耳边,气息里带着一丝威士忌的甘冽,危险又致命,“你猜怎么样?后来他们当真给我送美女,知道我嘴刁,变着花样塞人,高矮胖瘦,只可惜演技都太差,比你还差,我一个都不满意。”
“只有你,我够满意。”
他连哄带骗,缠上她的耳垂,脖颈,舔一舔,嗅一嗅,若是能拉下她的领口吻下去,现下去死也甘心。
夜是最好的催生剂,将伊甸园中的原始欲望孵化。
他的声音愈发有蛊惑的味道,“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脸是冷的,心是热的。”
她置身在这夜的最中心,再次彻底失去了主动权。她退无可退,唯有黔驴技穷,再次用冷漠击退他,“只怕先前那些送上门的,也听到过同样的话。”
魏邵天得到过一次教训,当然不会再犯第二次浑,惩罚似的握住她的后颈,“你同徐sir熟稔,我有没有骗你,明日去问他就知道了。”
知道踩在悬崖边的一只脚已悬空,宋瑾瑜反倒笑了,“陪床而已,我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你最好闭上嘴,不然我另有方法。”这是他最后的警告。
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好运,从生下来就注定,她不是造物主的宠儿,也不会有好运降临在她身上。
“你是老手,试过后,当然就知道是不是真的。”
看着他的眼中火花一点一点被浇熄,她得逞地想着,脚底下最稳的,总是后面的那只脚。
“你痴缠了这么久,不过想尝一口苹果,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当所有的假面都被揭下,今夜被拆穿的,不止是她,亦是造物主。
流落人间的亚当发现,原来吃下禁果,并不会死。上帝所禁止的,只是不允许人类拥有神的职能。
他习惯将假意呈在脸上,真情藏在心里,屡试不爽,终于是遭到了报应。
一颗心如同菜市场里破开鱼肚掏出的缠连内脏,被抛弃在散发的腥污的下水道里,又如同展柜里的珍贵水晶杯从高处摔落,又被来往的车轮碾碎成渣。
更令他懊恼的是,她甚至不惜挖开自己的伤口来讽刺他。
魏邵天坐回沙发上,目光有如隔海,“宋瑾瑜,你该恨的人不是我。”
“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话,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自己是谁,而他最不愿正视的就是他自己。她算准了他,也吃透了他。
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喑哑,“没有人天生就是刽子手,不过是生活所迫。”
她的表情,仿佛听到了本世纪以来最大的笑话,“可是你贩毒。”
“这个世界上只有穷人才贩毒。”
“我不信。”
“我知道。”
对他而言,说出这三个字,比说另外的三个字还要难。
可是她不知道。
他也曾靠祷告度日,那时他所求太多,太难办到,所以连上帝也错漏。可现在,他的心愿简单到爆炸,甚至无需上帝出面,她就可以为他达成。
只要她肯允首献身。
他的目光幽深,说着本世纪以来最烂的情话,“宋瑾瑜,你信不信,我们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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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宇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人。她的神情很平静,衣着整齐,妆也没有花。
齐宇不知道包厢里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他进去时气氛异常诡异,此刻车里的氛围亦然。齐宇坐立难安,关掉空调打开车窗透气。
后座人突然发问:“你跟着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齐宇回答得小心翼翼,“挺多的。天哥很大方,他说只要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让我挨饿。”
“做这行,你就不怕死吗?”
齐宇愣了愣,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霓虹,并没有与他的接上。
齐宇坐直了背,“做生意,只要不剑走偏锋,出不了人命。”
宋瑾瑜冷笑了一下,“那今晚呢?”
齐宇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咽了咽口水,没有回答。
车里静了一会儿。
“那个阿南是什么人?”
“他之前也是天哥的手下,打理赌场的。其实天哥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这几年他一直偷偷拿公司的钱放高利贷,天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他动了歪心,按帮规是不能留全尸的,天哥这样做,也算是……”
“你们不是上帝,手里也没有权杖,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
宋瑾瑜打断了他。
齐宇辩驳不了,也辩不过她,识趣的闭嘴,只希望赶紧把她送回家了事。
天哥说的不假,聪明的女人难对付。
“今晚的事,会不会见报?”
“见了报,也是吸毒过量,失足落海死的。”
这是今晚齐宇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车开到单元楼下,宋瑾瑜没有立即让齐宇走,而是让他等一下。
齐宇下车摸了一根烟点上,烟还没抽完,她就已经下来了,手里拿着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麻烦你告诉他,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留下这句话,她转身上楼,走廊里的灯一层层被踩亮,又一层层暗下去。齐宇把烟扔进花坛里,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