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危局(一)
大燕玄正六年,十月。
自西南将军嬴风亲征奔袭其首都巴南城、击败越国与东瀛联军已过去了两年半的时间,黑风骑也在燕国境内外声名远扬。而在上京,去年的时候,原本被囚禁在天牢之中的□□刘光远却不知因为何种原因,竟被放了出来,只是很不幸——在从天牢回家的路上,他就被一群身份不明的刺客给割断了脖子。
如此一来,对于背后出力最大的西北军政府将军杨怀忠而言,其与维新党人结盟的意图就破灭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刘光远之死与他有关,但怀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维新党人内部也对他颇有微词。
可杨怀忠本人呢?
宽敞明亮的西式建筑之中,这位三十来岁的一方军阀正闲散舒适地卧在太师椅之中,闭着眼听曲儿。曲子是用留声机播放的——大洋国来的“洋玩意儿”,国内只有不到十台。
杨怀忠是扈特人,但却是标准的秦人长相,只是五官生得却甚是精致好看。他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肤色洁白,睫毛很长,鼻子也很高挺,嘴唇上方还留着两撇时髦的卫生胡。副官进来的时候,他才微微张开双眼,懒洋洋道:“怎么了?”
“禀将军,上京急电,”副官以军礼敬了一礼,道:“大洋国、雅利加、扶桑、法莱西等九国进犯,已叩开大沽炮台,向京城杀来!”
“哦,知道了。”杨怀忠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问道:“徐将军怎么说?”
“将军……”副官犹豫着道:“这就是徐将军发来的急电。”
杨怀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道:“看来,这次事闹得不小啊。”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又问了句:“东北和西南什么反应?”
“东北军已经全军开拔,此时行至山海关。西南方面暂无消息,还在探查。”
“鞭长莫及吧。看来嬴风又躲过一劫,真是太过侥幸了。”杨怀忠眯了眯眼。副官又道:“将军,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拜火教主苏莱曼发来密报,称已找到亚罗斯·霍尔木兹的下落,说……人就在凉州,希望我方配合交涉向嬴风要人。”
“哦?”杨怀忠感兴趣地睁大了眼:“他拜火教的前教主下落在哪里,告诉本将军作甚?怕不是以为我是扈特人就是独神教徒,故与沈慕归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想借刀杀人吧。”
“属下也是这么想的。那我们……”
“他能给我们发,就肯定会给其他势力发消息。”杨怀忠老神在在道:“苏莱曼这小子当年可是沈慕归一手养大的狼,成了狼头就想把老狼王给宰了,真是够狠的。只不过,他也不好好查查沈慕归的底细,就这么把这块儿宝物送到外人手上,真是愚蠢透顶。”
沈慕归的底细?副官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家主子,却听杨怀忠悠然道:“既然送都送来了,本将军却之不恭。传令下去,立刻派人进凉州探查,一旦确认消息属实,立刻回报,不得贻误。”
“是,属下领命!”
从议事厅回来,嬴风说的口干舌燥,第一反应就是进屋随手拿起杯子就喝。
“噗——!”
一口下去,却是鲜腥的奶。嬴风最讨厌喝奶,忍不住大声骂了句:“妈的谁放在这儿的!”
正在这时,一人从身后轻轻的搂住了她的腰身。那人声音低沉却很是好听,语气促狭道:“是我放在这里的。”
“沈慕归!你这……混*蛋!”嬴风皱着眉咽了下去,这才终于有了笑模样:“这是给长河和如风的吧。”
“是啊。”沈慕归故作委屈,语气中三分哀怨七分笑意:“当娘的不管,只能爹来管了。”
“……”嬴风咧了咧嘴,转过头看向他。两年多过去了,如今已有三十五岁的沈慕归没见老去、仍是容颜绝世魅惑人心,可还要小上一岁的她却开始见衰老之态了。一年多以前,她生下一对儿龙凤胎之后,身子就愈发衰弱下去,加上操劳政事,如今再无力气带兵上战场,只能坐镇后方处理些日常政务。
照这么发展下去,也许,她等不到与沈慕归共白首的那一天了。
嬴风眼见着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身为最优秀的医者,却是束手无策。龙五这些年来愈发醉心剑道,似乎不再执着于“天书”之说,也不再在她身边左右护卫,就连裴轩似乎都和她疏远了许多。
她不是傻子。如此情状之下,自然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一些。自沈慕归出现以来,“天书”上原已写明的历史走向已经改变了许多;而她,也许也是被“改变”命运轨迹的众多历史人物之一吧!
嬴风复又看向榻上的一对儿女。儿子是哥哥,名字是她取的,叫沈长河;女儿是妹妹,名字是沈慕归取的,叫沈如风。两个孩子都是浅棕色的头发、绿色的大眼睛,而现在看起来,似乎儿子长得更像沈慕归一些——
“将来,这小子必然又是新一代祸国妖孽啊。”嬴风看了眼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绿眸子和长长睫毛,笑道:“希望性格也像你一些,千万别学我。”
“女儿呢?”沈慕归揉了揉她的头发,也笑道:“我倒希望,女儿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能更像你一些。”
“喂,混账徒弟,”嬴风佯作生气,骂道:“敢讽刺我长得不好看?皮又紧了?”
“小风很好看啊。”沈慕归敛下长睫,碧绿眸子温柔得几乎滴下水来:“你的眼睛,真的很美。”
“嘁,光秃秃的都看不见睫毛,好看个屁!”嬴风又看了看女儿,皱着眉道:“嘶,这小丫头好像长得……更像我啊,睫毛都没她哥那臭小子长。”
“哈。”沈慕归好笑道:“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挑剔长相,你还真是肤浅。若哪天我把如风带走了,估计你都不会往心里去吧。”
“都带走都带走,老子不稀罕!”嬴风不以为意道:“老子在乎的就只有你这个大美人儿,这两个兔崽子不过是赠品而已,给你就给你嘛,拿去玩儿吧!”
沈慕归失笑:“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娘亲!”
他这边声音刚落,袖子就被沈如风拽了拽,后者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亲。”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嬴风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她叫你什么?娘亲?哎呀,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看着没,小孩子才是最诚实的,你这张脸根本就是个美女嘛!”
说着,她又指了指自己,问沈如风:“兔崽子,我是谁啊?”
“……哇!”
沈如风被她吓得嚎啕大哭起来,抓沈慕归的小手攥得更紧了:“娘亲,怕怕!”
嬴风于是笑得更厉害了。这时,反倒是刚才一直在吮手指的沈长河奶声奶气叫了声:“爹?”
沈慕归刚想说什么,却见沈长河伸出刚刚在嘴里泡了一圈的手指抓住了嬴风的衣角,大声叫道:“爹!”
“……”沈慕归无言以对,只能以手扶额。嬴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回握住儿子的小手,嘿然道:“好小子,记住了,我才是爹,他是你娘!”
“小风,别闹了。”沈慕归苦笑道:“如此教育孩子对他们不好。”他轻轻抱起一直在哭的女儿,一边哄着一边对她说:“你也抱抱如风吧,她都快不认识你了。”
“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我可能……”嬴风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三年,但最多不会超过五年。当年她单纯地只是不喜欢孩子,所以才会说出让他独自抚养儿女的话;可如今,却是一语成谶。
“徒弟,我有些累了。”见他沉默不语,嬴风难得疲惫地笑了笑,树袋熊一样地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搂着他细长雪白的颈子,声音低低地撒着娇:“让我抱抱,好不好?”
“好啊。”沈慕归自然而然地伸手抱紧了她的身子。如今,嬴风竟也消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不复从前的丰满了,于是他半是调笑半是心疼地说了句:“居然这么苗条,都不像你了。”
“死徒弟,快四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儿!”嬴风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笑道:“我这样的人再瘦也没你好看啊,美人儿。”
“还‘美人’呢?我可是年近不惑的老人家了。”沈慕归也顺着她的话开起了玩笑:“说这种话恶不恶心啊,师父。”
“美人什么时候都是美人,就算八十岁也还是老美人。”嬴风还在笑,可声音却越来越低了下去:“沈慕归,徒弟……我喜欢你,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沈慕归发觉怀中的女子身体越来越沉重无力,不由得惊惧地去看她的脸。却见嬴风一双眼尾泛红的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痴痴的望着他,嘴角带着幸福的笑容:“怎么了,吓着啦?哈哈。”
“……幼稚。”沈慕归的眼角却红了红,板着脸道:“都说红颜薄命,我都还没死呢,你怎么可能……”
“对啊,我又没你那么好看,没理由‘薄命’的,肯定会活的很久。”嬴风眨巴着大眼睛,笑道:“最起码活得比你要久。”
“一言为定。”
沈慕归伸出修长的左手小指,认真道:“我们拉勾,你一定要活得比我更久,谁食言谁是小狗。”
“幼稚。”嬴风笑嘻嘻地伸出小指,勾住了他的手指:“拉勾就拉勾,谁怕谁。”
说完这句话,她这次真的闭上了眼,竟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了过去。沈慕归静静地望着怀里形容憔悴的女子,体贴地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左肩,然后才稳稳地抱着她走了出去。内府下人们早就见过他的真面目了,也常见他这么亲密地抱着身体愈发衰弱的将军,所以也都熟视无睹。
轻轻地把嬴风放进内室暖帐之中,替她盖好被子,沈慕归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蓦地瞥见一滴泪竟从她右边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心里猛地一紧,接下来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体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现在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很后悔当年没能坚决让她堕掉这两个孩子。
若是如此,嬴风也许就还会是以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女子了。
——他的确非常喜欢这两个孩子,可他心底深爱的,自始至终却只有嬴风一人而已。他爱两个孩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爱屋及乌。
“沈先生!”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沈慕归心中一沉,原本想轻抚熟睡中女子漆黑发丝的手停在了半空当中,平静地应了声:“何事?”
“请先生出门一叙。”
沈慕归迈出房门之时,裴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仿佛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可还未等他开口,沈慕归就已心下了然,道:“可是我身份暴露了?”
裴轩叹了口气,道:“请问先生,是早就听说这个消息了吧?”
沈慕归垂下羽睫,淡淡道:“比阁老早不了多少。”
他没说谎——这次上京那边消息极为封闭隐秘,居然连天机阁驻上京的分部都无法及时将消息传出来,最后竟是围宫中的那位原“阁主心腹”亲自出马,才让他不至于做了睁眼瞎。也正是此事,让沈慕归惊觉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这么多年蜗居西南,果然是疏忽了与外界的联系和对天机阁的掌控。就燕城“忽然之间”知道了自己的下落一事,沈慕归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七年之前,他刚从突厥手中死里逃生,一身伤病之下险些丧命,却不曾想沈绾竟用“换命”邪术救了他一命。相应的,她为了彻底夺回他的心,宁可用金针封住了他的全部记忆。可没想到回到中原之后,沈绾还是被嫉妒和占有欲蒙了心、加之隐宗原来本就已是天机阁的附庸,故此意欲借助天机阁的力量重演当年突厥王庭之中“金屋藏娇”的荒诞行径,却不想作法自毙。
而这几年来,他也早就想起了那段被尘封的记忆。当时,沈绾之所以凭借一人之力就能把他秘密带出高昌,实际上是因为得到了新教主苏莱曼的默许和资助。
苏莱曼自幼长在中原,虽因身为吐火罗人而同他一样笃信拜火教,但秦人那些争权夺势的官场之术学了个十成十、中原君子之风却一点都没学到。若论私心,沈慕归并不欣赏他;但若论公心,苏莱曼是拜火教大祭司亲指的教主候选,他别无选择。
那次沈绾带着他的“尸体”出逃,苏莱曼乐见其成。大概是和他相看两相厌,或者害怕他万一真的“醒”过来再和自己争权,这个向来行事狠辣果决的年轻新教主最好的选择,就是把他通过沈绾交到宿敌天机阁手中,如此一来,自己也能洗脱杀死前任教主的恶名。
若非当年母亲莎赫里法与阴阳纵横道鬼谷子的“交易”,也许他真的就死于这样的毒计之下了!他公心大于私心,但苏莱曼却只有私心,把拜火教交给这样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之辈,非他所愿,可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如今没了突厥的钳制,苏莱曼协同高昌克苏勒国王一起,在西域大举开疆拓土、扩张传教,而拜火教义却也同他在位时大不相同、甚至大有向当年的独神教靠拢的趋势,教内自然有不少元老和教民不服,因此苏莱曼才会想到对还存活于世的前任教主——也就是他沈慕归,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可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表面上看是苏莱曼借刀杀人,但既然消息是从上京传来,怎么可能和燕国朝廷没有关系?如今他已是“废人”,武功几尽全失、一身沉疾、又失去了所有的权力和地位,对燕国而言毫无利用价值,那么燕国朝廷为何要公然向西南军政府要人呢?
答案很简单: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先生,你快逃吧。”裴轩面色沉重地劝道:“以你的本领,此时就算回到西域也能振臂一呼四方云集;而若留在这里,恐怕性命不保。”
“阁老所思所想,恐怕正好相反吧。”
沈慕归一句话便把他接下来的话给堵回了肚子里。裴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讪讪笑道:“哈哈哈哈,沈先生哪里的话!你是我军政府的功臣、重臣,又是主君至爱,裴某怎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必激我。”沈慕归也笑道:“裴老兄,不用你言明此事,沈某也绝不会逃。”
“沈先生,高义!”
裴轩终于面露敬佩之色,郑重地一揖到地,沉声道:“此事还望先生离开之前,务必瞒住主君,否则……”
“嬴风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沈慕归淡然道:“而且,沈某此去未必会死,阁老不必挂怀。”
裴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半晌才道:“……先生可有计策?”
“尚无。”没想到,沈慕归却摇了摇头,忽而微笑道:“办法总会有的。燕城不会立刻就杀我,放心。”
裴轩叹道:“唉!这几年跟先生一起做事,裴某才发现自己和先生之间确是云泥之别。先生若走了,裴某都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保持西南良好的发展态势,怕是会。”说罢,他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眼前风华绝代的金发男人,真心诚意地又鞠了一躬,道:“请先生教我。”
“裴阁老不必如此看轻自己。”沈慕归微微俯身把他扶起,平静道:“你我主政方式风格不同,但并无高低优劣之分。至于阁老所担心的大政方针问题,沈某早已将拙见草拟成册,稍后便全数取出,烦请阁老审阅指正。”
他来西南以来,从未像今天这样对裴轩客气过。裴轩被他这客气的语气吓得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沈,沈先生,你这,这么客气,裴某害怕的紧呐。”
“就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沈慕归微笑着道:“照顾好小风,她身子弱且心思又重,还请裴大人多操些心。在此,沈某先谢过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抬手深深一揖,也以儒家礼仪向裴轩行了一记大礼。裴轩瞪着眼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最后也只能是还了一礼,空前郑重地道:“我军政府解决完眼前困境后,必倾全境之力营救先生。如若不成,来日必以燕氏政*权之覆灭为君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