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知我心者
近几日边境很不安宁。西凉终于撕破了表面粉饰的和平,派遣十万大军攻击北地,大兵压境,大梁举国震惊。北地边镇驻军同京城拨来的五万援军顽强抵抗,然而终究不敌,西凉一路所向披靡。
皇帝谢怀瑾终于不再按兵不动,允许众朝臣各抒己见,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推举着各自认为适宜前往边境对敌的将军人选。
这些声音中,最响亮的无疑是推举沈承渊的一派。这帮人说,忠武将军兼容安侯沈承渊年轻有为、骁勇善战,又刚刚收复前朝失地不久,正是名声鹊起之时,在民间威望极高,前往边地御敌最为适宜。
众人皆知皇上与容安侯貌合神离已久,只是国难当头边境垂危,众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纷纷冒着必死的风险进谏。谁知谢怀瑾听了,竟没有当朝驳斥,只说考虑一番再作答复。
于是当日,皇帝便紧急召了容安侯入宫密谈。
屋子里烧着暖炉,将整个房间都熏得暖意融融。谢临坐在桌案边,身上披了件雪白外袍,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在摊开的书页间标注着什么。烛台上,高立着的灯烛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宛如璞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写了片刻,将笔往一旁的笔架上一搁,扬声喊道:“小九儿。”
“来了!”
小九儿一溜小跑着掀开门帘进了内室,问:“公子,怎么了?”
谢临往窗外看了眼天色:“现在几时了?”
“马上就亥时了,”小九儿偷偷在他面前摊开的书本上扫了一眼,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公子还是睡吧,仔细伤眼。”
亥时?
谢临问:“侯爷还没回来吗?”
此时距离沈承渊被传召入宫,已经过去快四个时辰了。君臣间便是有再多事要商量,宫门下钥之前也得将人放回来吧?
他们这个屋子离侯爷的卧房很近,小九儿平时住在外间,若是侯爷回来,他必是能听到动静的。而今那卧房大门紧闭没有分毫动静,想来是无人进出,便诚实地摇了摇头。
谢临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
这么晚了,皇上还没将人放回来,真是在商讨要事吗?皇上忌惮容安侯已久,若是趁机将他扣在宫中……
谢临越想越心惊,径自掀了帘子往外走去:“小九儿,你留在这儿守门,我出去一趟。”
小九儿吃了一惊,忙跟上去道:“公子,您可别开玩笑,这么晚了您上哪儿去呀?”
“我要进宫。”
“进宫?”小九儿脸上一喜,而后又觉得不对,迟疑地问,“您是去见皇上,还是……”
“你不必问了,”谢临随意将身上的外袍一裹便开了门,一阵早已盘旋在屋外的寒凉得了空便争先恐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一个哆嗦,回头叮嘱道,“我很快就回来。”
“公子,我跟您一起去!”
小九儿紧跟着他就要出来,却被谢临一手挡在了门内,道,“你别去,就在这儿守着,若是侯爷回来了,也好同他交代一声。”
“公子——”
小九儿正待再言,谢临已匆匆走远了。
出府时,王管家得知他的去意,心里感慨,于是不由分说派了小厮驾着马车带他往皇宫赶去。
一路颠簸,谢临坐在马车里心如乱麻,白皙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卷上去的车帘,终于瞥见月色下泛着青光的一角琉璃瓦,在马车停下的一瞬便跳了下来,急急往宫门口走去。
走到门前,便有两个守门侍卫将刀在他面前一横将他拦下,厉声喝道:“什么人?”
谢临面容冷静,赫然将一块玉牌亮出,沉声道:“皇家玉令在此,谁敢拦我?!”
他这副阵仗实在像极了逼宫,两个侍卫严阵以待,却在见到他手中玉牌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上前几步接过来与同伴细细一瞧,顿时大惊,将刀往身后一收,躬身将玉牌递还:“我等冒犯了,贵人请进。”
谢临接过玉牌紧握在手里,手心已是出了一层汗。他并不知道此时皇帝在哪,只好凭着他赐下的这块玉令将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一遍。
这块玉令是谢临十五岁被喂下毒药时,皇帝为了安抚他赐给他的。玉令是大梁皇室身份权利的象征。它没有什么实际权力,更不像兵符那样能调兵遣将,但在宫里却是极尊贵的,持有玉令者自然可以出入无阻。
或许也正是因为笃定了他不会再逃,谢怀瑾才会放心将玉令交给他。
谢临在皇帝的寝宫紫宸殿外碰了壁,便匆匆往御书房赶去。刚进了内院,便见常年在谢怀瑾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徐公公正守在门口,不由大喜,上前两步:“徐公公!”
徐公公见了他,不由惊愕一瞬,忙小跑几步前来,问道:“小公子怎么来了?”
谢临这些年来在宫里的身份极为尴尬,说是宠臣,却无一官半职,说是宠妃,却又无名无分,仿佛只是皇帝养在身边的一个孩子,于是众人也就这般称呼了。
谢临拉住他的胳膊,言辞间带了急切道:“徐公公,皇上可在里头?”
“小公子是来寻皇上的?”徐公公了然地一笑,朝内院里紧闭的御书房大门指了指,“皇上正与容安侯在里头议事呢。”
“容安侯也在?”谢临一怔,“他们……当真是在议事?”
“瞧您这话说的!”徐公公啐了一声,笑道,“不是议事还能是做什么?哎哟我的小公子,皇上的宠爱那是只对着您一个,您可万万别多想了——”
谢临脸上一僵,心道多想的人是你才是……
不过知道了沈承渊平安无事,他也就暂且放下心来,此时才发觉自己因一时担心,竟单枪匹马闯进了皇帝的爪牙之内。
谢临遥遥望着御书房内的灯光,有些彷徨地退了一步。
“既然皇上有事,我也不便打扰,就回去了。”谢临声音放轻了些,似是怕稍一大声,便会被门内那人听到,而后将他拖进屋里,撕成碎片。
徐公公知道皇上盼这小公子盼得紧,如今人好不容易回来一遭,哪肯就这么放他离开,忙笑道:“小公子回来一趟不容易,只是这时候赶得不巧,要不老奴进去通报一声,皇上若是知道您来了,必定龙颜大悦……”
“不用了!”谢临仓促打断,“如今边关危急,皇上与侯爷相谈之事想必万分紧要,怎能为我耽搁了苍生大事。小九儿还在府上等我,我就先走了。”
“这——”徐公公脸上有些为难,但见他去意已决,心知挽留不得,只得暗叹一声,心里头为皇上惋惜一把,“那小公子路上慢些罢。”
他亲将谢临送出外院,又问:“可要老奴准备一辆马车送您回去?”
“不必了,我自有马车。”谢临走出几步,又迟疑着回过头来,“公公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徐公公忙恭声道:“小公子可真是折煞老奴了,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就是。”
“我想请公公……别将我今晚进宫的事告诉皇上。”
徐公公一愣,不解地看着他。若是寻常妃嫔娘娘们来了,即便见不着皇上,也是要让皇上知道自己这一番心意的。这小公子怎么生怕皇上知道似的?
他心下虽然疑惑,当着谢临的面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临朝他感激一笑,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沈承渊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是亥时过半。这时宫门早已下钥,但他有皇帝手谕,自然不必担心。
扑面而来一阵裹挟着露水清气的凉风,他心里也随之轻松了些。隔了这么些时日,皇上终于肯将兵权下放,让他领兵去往西凉边境御敌。
虽说自己从中使了些手段,比如派人前去边境假意挑衅云云,但若不如此,皇上又怎会不再犹疑,果决下令?战争拖得,百姓却拖不得了。
而西凉一国生性勇猛好战,举国上下能与之一战者,唯他一人。说他自负也好,说他狂妄也罢,他只是这样认为而已。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对他既忌惮又不得不多为倚重了。
沿着白玉宫阶拾级而下,却见那宫门之外的一片茫茫夜色里,似是有人正倚在一根石柱下,在等着什么人。
那身形单薄而熟悉,他心里突然一跳,脚步便快了许多。
走到近前一看,果真是谢临。他靠在宫门外巨大的雕龙玉石门柱旁,长睫低垂,乌发散乱,显然是走得匆忙,连披风大氅都没来得及穿。
是在等他么?
沈承渊心里一暖又一疼,朝他伸出手去,却顿觉触手冰凉,不由微皱了眉,转而解下自己身上的黑锦缎绣藏青云纹大衣将他裹住,包得严严实实,一张小脸在纯黑的绒毛里显得愈发清瘦可人。
谢临原就睡得很浅,他这一番动作便让他清醒过来,一边揉眼一边道:“我怎么睡着了……”
沈承渊将他的手拉下来,整个包进自己温暖的掌心,只觉像是握了一块冰凉的羊脂玉,忍不住问:“手这么凉,冷吗?”
谢临摇头,缩在大衣周围的一圈绒毛里朝他笑了笑。
于是沈承渊腾出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搂过他单薄的肩将他圈进怀里,一面同他往马车旁走一面道:“以后如果要来,就进马车里等着,别出来挨冻。”
“嗯。”谢临点点头,钻进容安侯宽敞的大马车,里头放着几只小小的暖炉,地上也铺了层暗红镶金滚边毛毯,踩上去舒适暖和,将所有寒凉隔绝开去。他不由赞叹道,“果然还是官大舒服。”
沈承渊在他身后进了马车,闻言淡淡一笑:“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做什么官不容易。”
谢临却是眼眸一黯,叹道:“谈何容易。”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道,“皇上同你谈什么了?”
沈承渊倒也不与他避讳,直截了当地说:“皇上答应了,让我领兵前往边境对抗西凉大军。”
马车缓缓行进起来,车里却稳如平地,无丝毫颠簸。
谢临微笑看着他:“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沈承渊交叠着双臂往座上一靠,心情似乎颇好,“身为大梁子民,国家有难,理当如此。若不是先前皇上忌惮,怕我拥兵自重、争权夺势,何至于拖到现在。”
“那你会拥兵自重、争权夺势吗?”谢临挑眉。
沈承渊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谢临也靠在他身旁,转过脸来低声问:“那你一心想去边境御敌,是为了忠君?”
“不是。”沈承渊道,“在其位者当其重罢了。”
谢临定定看着他,眸中笑意璀璨:“我能理解为你是为了天下百姓吗?”
沈承渊亦笑了:“你若将我想得那么伟大也无何不可。”又道,“我这次去,打算将你也一同带着。你意下如何?”
谢临一愣:“带我去?”
“是。”沈承渊点头,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眼里半是怜惜半是期许,“你这样的人,不该一辈子屈居侯府。”
谢临喉头一梗,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曾几何时,他夜以继日地刻苦读书,只是想证明给别人看,他有治国之才,可堪重任。哪怕只是给他一个九品小官,他也有能力造福一方百姓。
可没有人相信他。
因为他生了这样一张脸,因为皇帝对他的无上宠爱,所以人人都说,他谢临不过是个以色侍君的娈宠而已。
他忿恨,他不甘,他拼了命地在谢怀瑾为他画起的一方牢笼里横冲直撞,直到遍体鳞伤,却怎么也逃不出那道名为“宠爱”的牢门。
后来他才明白,不是他不行,而是他不能。
因为皇帝要将他当作自己掌控之间的小玩意儿,所以他不能做官,不能有属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只能凭着那点可怜的宠爱,卑贱而可怜地依附于那个最尊贵的男人。
不甘,又能如何?
那点梦想早已在多年血肉模糊的现实里,被深深地藏进了心里。
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你这样的人,不该屈居。
突然有人愿意为他创造一个机会,让他得以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内心的抱负——哪怕到头来也许是一场空,至少他得到了,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谢临眼眶猝然一热,他忙别过脸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半点武功都不会,怕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还要我去吗?”
在他转过脸去的一瞬,沈承渊瞥见他泛着浅红,艳如桃花的眼尾,微微笑了:“要。”
“好,”谢临于是也笑起来,“我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