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长乐公子
一时间,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甸甸砸在殿内伺候着的众人心头。分明是盛夏时分,众人后背却窜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几乎想化作炉子里燃着的青烟悄无声息地飘出这大殿。
小九儿被谢临这话吓得脸色煞白,忙跟在公子身后一起跪在地上,死死盯着明晃晃的金砖头也不敢抬。
谢怀瑾原本还算不错的脸色瞬间沉得足能滴出水来,眸中情绪晦明不定,却始终钉在那个单薄的身影上。他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终于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将其压住,口气竟还称得上温和:“不是跟你说不必行礼么?怎么见了朕还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谢临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没有动,脊背的弧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单薄荏弱,却显得温顺又倔强。
谢怀瑾往他身后一瞥:“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起来?”
“是,是!”小九儿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伸手虚拢住谢临的胳膊,想将他从地搀起来,可谢临却没有一点配合他的打算,仍然不说话也不动,似乎只要谢怀瑾不回应他,他就打算一辈子跪在这儿。
饶是谢怀瑾脾气再好,此时谢临公然驳他的面子,也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了,他脸色一变,再开口时语气已带了些寒意:“阿临,你这是跟朕犟什么?到头来伤了病了还不是自己受罪,快起来吧。”
说着,他亲自上前,两手挟制住他的双肩,不由分说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按在床上,见他想挣开自己下床,便不顾他反抗地将人往怀中一带,在他耳畔低声说:“小东西,别挑战朕的耐心。”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暧昧,又或许是距离太近,说话时的热气尽数喷在他的耳旁,谢临浑身微微一僵,竟也不再挣扎着非要跪回去,只是缩了缩身子,待钳制松了些,他便径直退至床脚,那态度绝对称不上顺从,兀自沉默着与他对峙。
谢怀瑾这才满意了些,脸上重又露出笑容来,朝殿里的侍女招了招手:“给你家主子准备的参汤呢,还不赶紧端来?”
侍女得令,忙低着头将尚且冒着热气的参汤端上前来,正要服侍谢临喝下,便被谢怀瑾伸手拦了下来:“朕来。”
接着那侍女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尊贵的皇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来放在唇边轻轻吹凉,这才朝床上那小贵人递了过去。
谢临没有理会,他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睫,连看都没看那勺参汤一眼,固执地重复道:“求皇上放了侯爷。”
谢怀瑾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脸色霎时再度阴云密布,他额上青筋一跳,随即重重将勺子摔回碗里,冷笑一声:“哦?哪个侯爷?”
“求皇上放了容安侯。”谢临也不管他明知故问,从容答道。
谢怀瑾危险地眯起眼:“容安侯如何与你何干?”
谢临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垂着眼,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眼角眉梢都是坦然,不服从也不顶撞地等着他的回应。
谢怀瑾压抑着怒火看着他,眼神愈发寒冷,终于大手一挥便将那碗在他们漫长的对峙间已经温凉的参汤狠狠砸在地上。
玉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在静默的大殿里反复回响,人人都被皇上突然的怒气吓得一个激灵,几个离得近的侍女跟小太监连忙跪下来收拾,大气也不敢出。
对此谢临只是睫毛微微一颤,连头都没抬。
“谢临,别这么不识抬举!你真以为朕不敢对你怎么样?”谢怀瑾单手扼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他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是不是朕对你太好了,以至于你忘了谁才是主子?”
谢怀瑾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也大,谢临立时便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里却没有分毫退让,依旧重复:“求皇上……咳咳……放了侯爷。”
见他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松口,谢怀瑾的脸色几乎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一点点逼近他:“你是真不怕死?”
由于呼吸不畅,谢临原先苍白脸色开始染上不正常的嫣红,想咳却咳不出来,被憋得脸色难看极了,几乎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会被掐死在这人手里。可他依然没有服软。
小九儿跪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此时终于顾不上什么胆怯了,忍不住上前几步扑倒在床边,颤声哀求道:“皇上,您饶了公子吧,再这么下去公子会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被怒火所裹挟蒙蔽的谢怀瑾被“死”这个字敏感地刺激了一下,下意识地松了手。
大量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喉咙里,谢临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呛得捂住胸口连连咳嗽起来,那声音沉闷得可怕,几乎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他的脖颈纤细脆弱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掐断,而直到这时谢怀瑾才注意到,那雪白的脖颈上已经被他掐出一道青紫色的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自己果真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有些懊恼地抬手在脸上胡噜两把,尽量不去看他的脸色,语气到底缓和了些:“你何必总这么拿话呛朕?朕刚才逆着那些老家伙的意思给你封了个长乐公子,你不知道感激反倒跟朕对着来,就不怕朕一个不高兴收回成命?”
这事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临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堵。他原是很想入朝做官的,哪怕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至少也能让他在这泱泱天地间有容身的一席之地,不至于寄人篱下。他无疑是个很有才华和能力的人,只是因为这样一张脸,他的所有才华和能力都不被认可,都只能寄生于“皇恩浩荡”之下。
如今谢怀瑾给了他一个所谓“长乐公子”的名号,表面上看是让他得以入朝为官,可这名号不论谁看都透着一股娈宠的气息,就好像皇帝只是为了哄他开心,才闹着玩似的给了他这么一个闲散官职来当当。
也正因如此,就算他如愿做了,日后不论做出什么政绩来,别人也只会觉得暗地里都是皇上在支持他纵容他,提到“长乐公子”,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这是皇帝的人,而不是这是个清清白白的朝廷命官。
既然这样,那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长乐长乐,一个多么美好的名字。
谢临有些嘲讽地想,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会快乐,那你给我这个名号又是做什么呢?
“只要皇上能放了侯爷,”心里这么想着,谢临的话里就真露出些嘲讽的意味,“臣愿不要这个官职。
谢怀瑾却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来,只道是他为了容安侯竟连自己渴盼多年的官职也不要了,脸色当即就是一变:“你说什么?”
谢临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色让他本就摄人的眼眸显得更大,黑沉沉的嵌在脸蛋上,很是惹人怜爱。他叹了口气,说:“皇上分明知道,容安侯并无造反之心。”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谢怀瑾的语气也严峻起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手握兵权,羽翼又遍布大半个朝廷,此刻尚且还算乖顺,若是有朝一日揭竿而起,谁还能压得住他?”
谢临道:“若皇上不信,臣愿以性命为其担保。”
“到那时候,你就算真赔上性命又有什么用?”谢怀瑾气道,“退一万步,就算容安侯自己还肯安生,难保他的那些党羽也没这个野心。倘若谁在他耳边吹吹风,那能是闹着玩的吗?”
谢临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见他如此,谢怀瑾也就顺势给他递了个台阶:“所以啊,你就安心住在宫里,早点把身子养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操心了,啊?”
闻言,谢临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只是空泛泛的,像是浮于表面的一层薄膜,随随便便伸手一戳就破了:“皇上给了我这样一件天大的‘功劳’,要我如何安心?”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谢怀瑾生生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委屈来,心里便是一甜一喜。
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先前对谢临的种种欺瞒利用,虽说是成功将容安侯关进了牢里,却也确实是害得谢临受了不少的苦,此时难免有些愧疚,干咳两声道:“朕还没同你计较先前的事呢。谁准你擅自去往边关的?不知道那地方多危险么?”
说着,他拉过谢临的手,将那细瘦的手指一个个揉捏过去,叹道:“瞧瞧,你手上都有薄茧了。战场上挺辛苦吧?朕记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这双手可是白嫩得很。”
他的话音里颇有些回忆过往的意味,可那过往在谢临这儿实在谈不上美好,便用了用力将手抽了回来,淡淡道:“臣觉得,这才是人该有的手。”
谢怀瑾从这话里琢磨出的言下之意,可不就是从前在宫里在他身边时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唯独去了容安侯府才活得像个人。寻常男子从自己喜爱的人口中听了这话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占有欲极为强势的皇帝?
见无论如何也说不动这块木头,谢怀瑾终于耐心告罄,豁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怒道:“你才跟了他多久,就对他感情这么深?你可别忘了,你跟在朕身边整整十年!”
“皇上真的觉得,感情跟时间有关系吗?”相较于他的怒不可遏,谢临却显得平静许多,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漠,“皇上囚禁了我十年,折磨了我十年,我就应该爱上你,是吗?”
“你!”除了谢临有这个胆子,谢怀瑾何时受过如此忤逆,他气得连连后退,冷笑道,“好,很好。你不是觉得留在朕身边是囚禁折磨吗?那朕就继续囚禁你折磨你,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朕身边逃开!”
说罢,他拂袖而去,身后侍女太监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只听皇上的声音余怒未消:“从今日起,谢临软禁紫宸殿,不准离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