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承平九年,春,金楚两国交界的小山村在倾盆瓢泼的大雨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可能。
颜舒手里握着一把很大的油布竹骨伞,攥得紧紧的。
她望着跪在河边的身影,相当的火大。以至于圆圆的脸绷得像一块花岗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风雨太大,天色晦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与她一起站在门边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男子虽着布衣,但浑身自有气度,犹如避世高士。他的表情跟颜舒的大不相同,一脸的不在乎,细看之下甚至有几分戏谑。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一会儿,颜舒终于忍无可忍,双手用力一挥,几乎把手中的伞打在中年男人的身上,“我告诉你白宗贤,阿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说完,她就撑起伞,大步走进了雨中,中年男人也不阻止她,就这么看着她走出去了,哼了一句“死丫头没大没小”就没别的动作了。
因为风雨太大的缘故,颜舒被手中的伞扯得东倒西歪的,略略倾斜的路上积水很深,如同小溪一般。
颜舒趟着水,一步步的朝着河边的身影而去。
但是还没出前院篱笆,身上的粗布衣裳就湿了大半了。
大雨滂沱,河水似乎跟着急速上涨,两岸竹林稻田在风雨中溃不成军。楚蕴跪在河边的小径上,低着头,雨水顺着脸颊一路流得顺畅欢快。
即使被冻得瑟瑟发抖,楚蕴的背脊也挺得笔直。
“阿蕴!”
哗啦啦的雨声中,传来一个人的关切的惊呼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扶伞而来的小小身影,苍白的脸上很自然的绽开一个笑容。
他知道她会来的。
从九年前,在太傅府起,他就知道她不会丢下他。
“阿颜,你来啦。”楚蕴想朝着她挪些距离,但是双膝实在是疼,浑身发冷无力的他最终也只是扶着自己的腿,等着颜舒过来。
颜舒撑伞替楚蕴挡着雨,蹲在他跟前,伸手擦他脸上的雨水。见他冻得嘴唇都发紫了,她把伞全递了过去,泼天大雨立刻打在她身上。
风雨扑面,她有那么一瞬间是窒息的,半晌儿才勉强缓过来,“阿蕴……”感觉一开口,雨水就灌进了口鼻之中。颜舒呼吸一滞,又继续道:“回去吧,冷。”
楚蕴前凑了些,两个人躲在伞下,他缓缓摇头,“不要。”
“阿蕴?”见他固执,颜舒不由着急。
“阿颜,”楚蕴很坚定的打断他,“我不要你走,不要和你分开。”
颜舒心一揪,“阿蕴……”
“不要。”楚蕴还是摇头,只握着她的手,“我不要和你分开。”那么多年了,他只有她,他不要和她分开。
“我也不想,”颜舒无奈的笑笑,“可是阿蕴,如果我们还想为两家翻案,就必须听他的。何况,你即使跪到死,他也不会听的。听话,我们回去吧,病了不值得。”
“可是,我还是不想跟你分开。”
楚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的,颜舒知道,他心里的念头已经在动摇了,何况此事还涉及舒家。
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继续说道:“来日方长,我们总有相聚的那一天。”
“那你要去哪里?”
颜舒也不知道,她摇摇头,说道:“跟你一样,他也没告诉我,不过,我相信,我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他不是说了吗?京城礼部贡院,我们在那边便可相聚。”
雨中淋得像落汤鸡一般瑟瑟发抖的楚蕴一言不发,下颚绷得紧紧的。颜舒伸手抱住他,温言道:“阿蕴,你要记得,舒家三族,我朱家,都盼着你呢。”
颜舒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玩笑道:“还有呢,你知道我的,我向来爱慕虚荣,你要是没权没势,我可就不理你了啊。”
这个姑娘岂止是爱慕虚荣啊,还顽强得厉害,顽强到不仅撑起了自己,也撑起了他,选择了一条天底下的女子即便是走投无路也不会选择的路。
楚蕴伸手抱住了她,把湿淋淋的下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瘦弱的双手抱得很紧很紧,几乎让颜舒喘不上气,但是她没有说,更没有丝毫的反抗。
自从九年前,楚蕴被颜舒和白宗贤撬开木板从一个地洞里拉出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夜半惊悸而起,身体比颜舒一个女孩子还要瘦弱,在暴风雨里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几乎晕了过去。
他靠在颜舒的肩膀上,只觉得浑身发冷,“那阿颜,你可一定要守信啊,我、我在京城等你。”
“好。”
风雨之中,颜舒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舒蕴伴着咳嗽,一阵轻笑,“你放心,在进京之前,我会设法找到你的。”
即便知道不可能找得到,颜舒也不疑有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嗯,我信你。”
这个时候,白宗贤也撑着一把伞,来到了他们身后。从来只要是颜舒上马,楚蕴就没有不听的。
“想好了?”他斜睨地上的二人,明知故问。
“什么想好没想好,没看到人都冻成这样了吗?”颜舒恼怒的回了一句,头也没回,而是跪下去,用力地抱住几乎晕过去的楚蕴。
颜舒向来如此,白宗贤早就习惯了——这个颜舒,她母亲的那一身武艺她是半点学不来,倒是把她那直来直去的臭脾气学了个十成十!
颜舒自己也浑身湿透了,遍体生寒。她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将楚蕴带回去的,她手一松,那柄在风雨中左右摇摆撕扯的伞立时沿着河边翻滚远去,最后落入河中,随水浩荡而去。
风雨扑面,颜舒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仰起头,看着一脸闲适的白宗贤,怒火中烧,“还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把他带回去!”
白宗贤斜睨了她一眼,“啧啧,好大的脾气。”
白宗贤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将冻晕过去的楚蕴抱了起来,他看着已经站起来正在抹脸的颜舒,犹自不服气,“再说了这能怪我吗?我又没逼着他来这里跪,这雨也不是我让下的。”
颜舒看也不看他,不假思索的就顶了回去,“你倒是想呢,偏没这个本事。”
“死丫头,你怎么说话呢!”白宗贤半真半假的发怒,脚步一顿,威胁道:“你信不信我把他丢这儿了?”
“你敢!”大雨之中,颜舒一双明眸带着狰狞之色,望向人高马大的白宗贤。
可白宗贤是谁啊?是将他们二人救出来并且抚养至今的人,他才不怕她呢,“我为什么不敢?你要不试试?”
风雨太大,颜舒无心跟他废话,直接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敢丢,我现在就敢去我母亲灵前告你一状,我看你被天打雷劈死之后有什么面目去见她!”
果然,白宗贤一听,立刻就认了怂,“算你狠!”每次都是这一招,偏偏他就怕这个。
他白宗贤一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潇洒来去,唯独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颜舒的母亲,他的小师妹。
白宗贤早就让人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服,他叫人侍候楚蕴,颜舒则自己拾掇,一通忙乱之后,雨停了。
颜舒一把推开窗子,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她趴在窗台上,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第二天就要离开白石村的愁绪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望着白石村周围的山山水水,才发现,这么多年来,这个地方似乎一点变化也没有。
白石村处在群山之中,位于山谷,一条清澈的河流奔腾而过,将一个村子划分成南北两岸,中间有一座青石拱桥连接着。两岸河堤都有筼筜,也就是一种大竹子,盛夏时节,都有美味的笋子可以食用。
河中鱼虾蟹都不少,这几年在读书之余,她和舒蕴就常常沿着河边去捕鱼捞虾捉蟹,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好时光了。
她举目望去,雨停了之后,水位有所上涨,河面上漂浮着些许枯枝落叶,三四个男人带着一群小孩子沿着撒起了网。
水位上涨,水流不似往常,正是捕鱼的好时候。
可惜,楚蕴晕过去了,加上她明天就要离开了,白宗贤肯定不让她出去野了。
为了不让自己因羡慕而产生嫉妒恨的情绪,颜舒把目光从河边移开,转向了郁郁葱葱的山岭。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这山岭树木,一如当年。
“呀”的一声,白宗贤推门而入,“楚蕴那个不成器的小子烧起来了。”白宗贤垂着眼睛,说话有气无力,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迎接颜舒的无理取闹了。
但是颜舒只是一愣,接着推开他跑了出去。
九年前舒家和朱家被灭门,因为外出而逃过一劫的颜舒在白宗贤的陪同下,从舒家后院的一个地洞里将他挖出来后,惊吓过度的楚蕴身体一直都比较弱,这一场雨,让他大病了一场。
颜舒在他床边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她被白宗贤送走,楚蕴都没有清醒过来。
【担心有小天使隐藏了作话,特地在这里再来个小小的说明:女主原名朱颜,是朱家的女儿,楚蕴是舒家幼子,两个都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隐姓埋名,所以整篇小说大部分用的名字都是“颜舒”和“楚蕴”,直到找回身份,仙子们不要看晕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