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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小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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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之二虫又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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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游历总共六年有余,长生觉着自己应该回贾府了。只是没想到,刚回到贾府,就瞧见那个矮瘦矮瘦的小姑娘,依旧是矮瘦矮瘦的。

  于是一时嘴欠。

  好像又让被小姑娘嫌弃了。

  只是还没等他向她道歉,噩耗就由扬州传来。

  林如海病重,贾府临时让贾琏陪林黛玉回扬州,贾长生记着林如海当时的恩情,希望老祖宗允许他前往。

  贾母蹙着眉:“才刚回府,怎的又要离开?”

  “不是要离开”,贾长生哄着老人家,“只是和林姐夫有感情在。如果不亲自去,实在是内心难安。”

  贾母沉默许久,方才开口。

  “你是个实心的孩子。去罢”,贾母叹气,一挥手,“儿大不由娘”。

  贾长生笑着上前:“哪里是不由您,总归是要回来的。”

  贾母不乐意:“谁知道你会不会回府?”

  “府里还有老祖宗在,我就必定会回来的”,长生替她按着太阳穴,“您宽心罢,我在外会照顾好自己,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去去去”,贾母用拐杖戳着他,笑道,“就你话多。”

  贾长生知晓她的意思是允了,轻笑,行礼告退。

  几人走得匆忙,先是水路,后转陆路。

  现今航船沿着运河而下,贾琏还在睡着,而林黛玉坐在船内,望着流水发呆。

  贾长生给她倒过一杯菊花茶,递过去:“对嗓子好。”

  黛玉接过,也不问他如何知晓自己嗓子不好。

  “自我见你以来,你就一直没有说过话”,长生长叹一口气。

  “我不需要说话”,黛玉抿一口茶,轻声:“我父亲会无事的。”

  小阎王见惯了地府的生死,贾长生却是见惯了人间的别离。可他还是不能明白,自我欺瞒的安慰究竟有什么作用?

  他狠着心说:“别骗你自己了”,顿了顿,他咬牙继续说,“你父亲的身体,三年前就已经不行了,现在不过是穷途末路。”

  听惯了安慰,这话叫黛玉的手僵在半空。

  外人说他医术高明,她是相信的。但眼下,却因为这份信赖,黛玉突然生出滔天的恨意:“我林家的事,与你无关。”

  “我从未想过干涉你的家事。林姐夫的事,我也很难过”,长生神情漠然,“但是作为大夫,我很清醒地知道,有些病,就是药石无医。”

  一语言毕,茶水被泼在脸面。

  长生用衣袍一擦,面色无波:“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实就是如此。”

  向人泼水,已经是林黛玉平生所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她咬唇:“大夫都如同你一般狠心吗?”

  “不是”,长生直勾勾的盯着她,“我只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一直欺骗自己,难道就有什么好处吗?”

  林黛玉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母亲去世,父亲就已经存有死志。送她来外祖母府上,名义是探亲,实则是让她自己决定能否久居。

  待在贾府,多有不顺心如意的事情。但她实在不想让父亲再劳心,所以都隐瞒下来,只说自己万事顺遂,希望父亲养好身体。

  但结果,终究是人有悲欢离合。

  她想借着谎言欺骗自己,可眼前这人,为什么偏偏戳破她自己的谎言?

  黛玉愣愣地看着他,出声质问:“如果是你的亲人,你还能这般冷漠以对吗?”。说话时呼吸微促,语速较平常偏快,显然心绪不稳。

  凝视着她聚集着强烈悲痛的眼睛,本该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藏在喉咙眼里不出。

  长生不敢再看,闭了眼,望向船舷外,沉默许久。

  他并不是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自己并不会悲痛。毕竟,在阎王眼里,人间的死亡不过是去地府接受审判后再入轮回,又有什么值得悲痛的呢?

  可即便如此......

  瞧见林黛玉盈眶的泪水,他还是犹豫了。

  偏偏就是这份犹豫,激起林黛玉的冷笑:“你现在不过是凭着自己是局外人,所以才能指手画脚。”

  “或许是罢”,长生散去浑身的正经,却又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说出了最心底的话,“小姑娘,即便我再如何体会世间百态,可我不会、也不能拥有正常人应该有的情感。”

  黛玉依旧是冷淡地乜他一眼,没作评价。

  没等她驱赶,长生自己起身离去。

  走上二层,拐角处,贾琏不知道何时已经醒来,手持折扇,不慌不忙地叫了声“三叔”。

  贾长生应了一声,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却听对方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你真是蠢的可以。”

  贾长生一愣,嘴角微勾:“难为你觉得我聪明。”

  “不是吗?林姑父当时对你的夸赞,府上都是知道的”。

  或许是想起当时全府的议论,贾琏笑得讽刺,“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林姑父病重,你却用言语刺激他的女儿,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二字让长生稍微顿了顿。他细思半晌,首次对着贾琏发自内心地说:“不觉得。”

  阎王爷讲什么羞耻不羞耻的?讲羞耻还能当阎王吗?

  小阎王很理直气壮地想。

  贾琏倒是没料到眼前的人会如此不要脸,微怔之后:“可连我都替你感到羞耻。”

  听到这里,长生才明白,眼前人是不是为着找自己的麻烦而来,而是为着替黛玉报不平而来。

  也正因此,他没有径直离去,而是勾起唇角笑了笑,反问道:“那你认为,我应当如何”。

  “自是应该……”,贾琏当真准备回答。但还没说到一半,却被贾长生抢过话头。

  “自是应该告诉她,你父亲无碍,定然会转危为安”,贾长生还是笑,那笑却并非欢喜,也非愠怒,只是带着淡淡的讥讽。

  似是在嘲笑他的装模作样。

  但贾琏却没注意对方的笑容,他的心思放在了贾长生的话里。

  因为这就是他的想法。

  而眼下,自己的想法被自己轻视的人猜中,还被对方以如此轻蔑的语气说出,无一不在表示一点:对方早就已经想到这种方式,只是考虑得更多,所以弃而不用。

  可自己一个没有考虑到如此详细的人,反而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嘲笑对方。

  真是……愚蠢又可笑。

  “胡说八道,自是应该……”,贾琏咬牙,控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自是应该让她自己慢慢消化,不提及此事。”

  说话时赌着一口气,没察觉出问题。可刚说完,他便明白,自己为了争口气,说出了更蠢的话。

  漠视,不是比隐瞒更加可怕吗?

  后者至少还是出自对她的关系,而前者,只是摆着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冷眼相看。

  贾琏这才明了。原来戳破这一切,并非贾长生的一时起意,而是他的深思熟虑。

  他收回积压在心底的质问,望见对方平静的眼神,无来由地一颤:“那你就不怕她恨上你?”

  毕竟,林黛玉可不知道他的一番心思。

  “你不了解她”,贾长生如是作答。

  和小姑娘相处、交谈,他从不考虑她懂不懂,因为他知道,即便年纪小,可他所说的、所做的,她都能明白。

  这是她的聪颖。

  也是她的累赘。

  “我是不了解”,贾琏不知道他的心底话,一开扇,又恢复为一派风流的翩翩贵公子,“但至少,她在府里居住过三年,而我听过下人们对她的议论。但你,难道会比我更了解她吗?”

  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长生依旧是笑:“你怎么知道不会?”贾琏一愣,刚想反驳,就听他继续说:“我刚回府,就已经听过下人们对她的议论了。”

  想起之前的自作聪明,贾琏顿时闭了嘴。

  “刻薄,尖锐,无理取闹……”,长生细数着下人的传言,评价道,“听过后我真怀疑,下人们说的和我所认识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贾琏听过的,也的确是那般的传言。

  “后来我想了想,为什么。别人话语里的她和现实的她,为什么判若两人呢?我没想明白答案,直到我读了庄子的《逍遥游》”,贾长生无奈地一耸肩,“`之二虫又何知?'”。

  贾琏微愣,便听贾长生继续说:

  “她是天边的鸿鹄,又岂能被蜩与学鸠所明白呢?”

  说完这句话,他冷静地摆摆手,转身上楼而去。

  空留怔愣的贾琏。

  而贾琏呢?或许是觉得这句话大有意味,身子一颤,竟说不出反驳的话语,只记得盯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发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

  “关我什么事?”,他一合扇,收回思绪,像是在掩藏自己的狼狈,嗤笑着,“你愿意去做这个烂好人就去做罢,愿意结仇就去结罢。”

  尔后,贾琏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靠着睡觉熬过船上无聊的时日。

  但对黛玉来说,贾长生的一番话,却是完全打破她仅存的幻想。夜深人静,她伏塌泪流,直至天明也没能止住。

  雪雁连连安慰黛玉:“小姐,莫哭了,老爷定然会无事的。”

  黛玉忍不住泪,只是摇头。

  雪雁哪里真的明白黛玉因何而哭,便不住地骂贾长生,又想起小姐在贾府的处境,忍不住补了一句:“姓贾的也太过欺人。”

  黛玉的泪还是没止住。

  雪雁不能明白长生的目的,可她明白。正是因为清楚明白,所以才会痛苦。

  她无法再装作糊涂。

  终究是孑然一身了。

  第二日林黛玉起得很晚,因为彻夜哭过,眼圈都是肿胀的。她洗漱完,刚准备让雪雁去叫些餐食,后者就已经把饮食端来了。

  “长生老爷让我备着的”,雪雁告知她。但或许是因为昨日刚痛骂过他,所以神情显得有些羞赧。

  林黛玉颔首,让她在旁候着。

  因着是行船,餐食都不是特别精致,但也能明显看出他是用过心思准备的。

  林黛玉起筷,把所有的食物都尝过,这才放下木筷,向着雪雁道:“都撤了吧。”

  雪雁一愣,将食物全部撤下。

  半空腹,林黛玉准备再躺回床榻间,入门的雪雁却递来一杯水。

  她顺手接过,微抿,一愣:“甜的?”

  “三爷吩咐的”,雪雁道,“他说如果您食欲不振,就先饮一杯糖水再睡。”

  她听过,把茶杯递回。

  雪雁见了,低声道:“三爷说,如果您不喝,就别怪他发狠。”

  “呵”,林黛玉冷笑一声,想起昨日那一番话语,“他还能如何发狠?”

  “他说……”,雪雁瞧自家小姐示意她说出的眼神,一咬牙,“他说,您要是糟蹋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想让夫人在天也不能安心?”

  林黛玉咬唇,怒道:“他够……”

  还没说完,压着怒火,尽快地喝完糖水。尔后把茶杯放在桌上,自己躺回床榻。

  胸腔起伏难平。

  眼泪不自主地滑落。

  “日后……”,林黛玉想起荣国府里的境遇,咬牙,“日后还指不定如何。”

  黄昏时候,长生来瞧了一眼,见她还在睡着,就没惊扰,转而询问雪雁。

  整体而言,雪雁对他的观感并不好,尤其是与温和的宝二爷一对比,高下立现,所以答话时都显得漫不经心:“尚可。”

  她的敷衍实在太过明显,长生一咧嘴,笑道:“`尚' 是什么意思,`可 '又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笑着的,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他的怒火。

  雪雁心一紧,即刻端正神色,详细地把黛玉饮食的情况都说过一遍。

  长生这才颔首,嘟嚷道:“行船不便,想来是船上的菜色不合胃口,等下船之后再寻些她喜欢的罢。”

  他一抬首,问道:“你们小姐可还说过什么?”

  雪雁此时不敢再轻慢,忙细想,迟疑道:“不知道当……”

  “当说不当说的就说罢”,贾长生浑不在意,“她心细,有些话,你未必知晓是何意。”

  雪雁这才道:“小姐说了个`他够……',之后还说`日后指不定如何'。”

  贾长生收敛笑容:“怕是在贾府里受了委屈。”

  你给的委屈可比贾府里大。

  雪雁腹诽,一抬眼,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忙道:“没有。”

  贾长生笑:“说实话罢。”

  雪雁一气,道:“实话就是,您给的委屈比贾府大。”

  她本以为这话出口,长生就应当羞愧而去。

  可没想到对方神色一敛,直言道:“若非如此,她怎能痛快地哭一场?”

  雪雁不明其意。

  哭,难道也是好事吗?

  “与其点点破损,倒不如一次天崩地裂”,长生笑,“先破,而后立。”

  雪雁还是不懂,露出疑惑的神情。

  “罢了”,贾长生看着她,摆摆手,懒得与她多言,“日后多关注些你们小姐的饮食。”

  雪雁刚想以“自己是林家丫鬟,不必听他一个姓贾的人的吩咐”来反驳。可话还未出口,就听他道:“放心罢,只是在你们小姐身子养好之前。若是她身子完全好了,你也就不必再注意了。”

  为着自家小姐的身子,她这才答应。

  因而,林黛玉则发现,自己的丫鬟最近,好像特别喜欢盯着她看,但转眼一望过去,似乎又只是自己的多心。

  她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雪雁,为何一直看我?”

  想着自己间谍身份的雪雁忙露出职业假笑,刚准备编理由说“您最近气色好了些”,但定睛细看,却一愣。

  因为她发现自家小姐最近的神色,的确好了不少。

  她呆言:“小姐您最近气色好了些。”

  “是吗?”,林黛玉望向她,没放在心上。

  “是”,雪雁轻答,忽的就想起贾长生的那番话,似乎也逐渐明白,继而道:“小姐日后必定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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