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这一排病床窄小却整齐,水洗般湛蓝的天空被格子分成好几小块。窗帘全是一色的粉色,带着消毒水味的风吹过时,哗的起伏,饱满到极致,最后爆裂而垂落。
齐竹韵被送到这里已经两天了,她的病很奇怪,每天准时六点钟身体开始开热,冒冷汗,体温飙升直到39摄氏度,持续烧上两个小时,然后慢慢退热。
被炙烤过的大脑,只剩下痛——撕心裂肺的痛,就别无其他了。如果她还有半点清醒的意识,那她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已经穿越了。
只要她每次注射点滴的时候,留心药瓶上留下的日期,就能看到上面清楚地写着1982年。可是,她的头实在是太痛了,像数不清的小虫子在啃噬着大脑。
小护士走过来替她换了药水,询问了她身体状况,齐竹韵用手敲了敲头,说:“痛!痛!”小护士安抚了她,并服侍她把止痛药吞了下去,另外的,还有两片安定药。
差不多是二十分钟后,药效便发挥了作用。齐竹韵开始做梦,梦境简直就是前不久事情发生的回放过程。
2017年8月的一天,九千多米的高空上,巨大的机翼开始颤抖,机身剧烈地摇动起来,一会向左方倾斜,一会向右边歪倒,窗外的画面陡然直立起来,团团弥漫的云雾遮住了机翼。
连轴参加了五场闭门会的齐竹韵上飞机后倒头就睡,颠簸的头等舱内,性感金发美女空姐微笑着细声安抚旁边惊恐不安的旅客。
酣睡中齐竹韵在柔软的空中大床上翻了个身,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如葱般的手指头轻轻地抖动了下。柳眉微蹙,那两片的带着淡淡桃红色唇,透着性感,此时正微微张开。
过了一会,飞机平稳下来,像行驶在海洋上。此时睡梦中的美人儿眉头紧锁,鼻翼在轻轻地翕动。
疲惫的齐竹韵做了一个梦,仿佛整晚漫步在寂寞空旷的海岸,负重的疲软像会攀岩的藤蔓,抓住她的双脚,沿着双腿爬上,覆盖到全身。
一位骑着黑马的黑衣骑士,态度傲慢,气宇轩昂从远处走来。齐竹韵一跌一撞地奔过去,长长的裙子马上被海风吹得鼓鼓地涨起来,差点儿就把她掀到海里去了。
她惶恐地告诉那个黑衣骑士,何亦水不见了,她要去找他。齐竹韵请求着她能跨上马,在浩海的人群里去找到自己的未婚夫,不怕累也不怕苦。
听了这话,那骑着黑马的骑士却撇撇嘴,神情里充满了不屑,冷酷,然后策马绝尘而去,始终不曾开口。
齐竹韵被抛在冰凉的海岸上……
飞机上醒来的时候,她枕边是湿的。
这并不是好的预兆!
果然,齐竹韵才回到天龙基地,邮局就给何天龙——天龙基地的董事长,送来了何亦水的死讯。一张土黄色的普通信封,展开后是一张写着汉字的红色双行的草稿纸。
科技如此发达的如今,谁想到还有人用这种东西来传递消息?
这张单薄的纸,从可可西里辗转来到鲁市,只为了宣布一个人的离开。它像一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轻薄的呼吸,如果不是上面的邮票,似乎就会从世界上消失。
天龙基地是个庞大的集团,有十余幢外观不同,功能各异的实验大楼和办公楼。齐竹韵前脚才踏进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会议后的总结,她便被董事长何天龙唤了过去。
远在十幢楼以外的董事长办公室,驻在天龙基地最注目的行政大楼,就算他是自己的未来公公,她也极少步出自己的实验楼来到行政大楼去。
天气一如既往的阴霾,灰蒙蒙地吞噬着人们的心情。
齐竹韵再一次拨打了何亦水的电话,没有任何意外的——标准的女音宣布着机主的关机状态。“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齐竹韵嘟喃了一句,便收起手机,她加快了脚步,大脑里飞速地概括参与国际民营航天闭门会议后得到的重要内容。
她得在董事长提问前做好准备,燃料、发动机、阀门、火箭体、整流罩在她的脑海里运转起来,她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在飞机上就把这份报告写好,而不是白白的浪费掉。
办公室里的何天龙手里拿一封信,齐竹韵走进来时,他也不曾抬头。那个总是眯眼微笑的平易近人的老人,头发永远梳得齐整,但此时像风雨蹂,躏过后的残荷,凌乱银白的发丝失去了光泽。
“您好,董事长。”齐竹韵声音不大,她进门就发现了异常,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
“阿亦死了。”何天龙在失声前说道,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没有做任何解释,将手中的信递了出去。
竹韵诧异极了,她接过信来,身体慢慢滑倒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下。她的体内发生了一次连锁反应般的崩溃,小小的不休止的崩溃,好像是DNA链条般一点点支解开,她的脚踝、膝盖和臂跨处,没有了支撑,迅速地瘫软下来。
何亦水,他是她的未婚夫,只有二十七岁。他们的婚礼定在下下个月,他说好了,等他从可可西里回来,就不出差了,带上她到处去蜜月旅行,去法国、去澳大利亚、去北极……
齐竹韵被泪水迷蒙的目光移向日期——信上写着8月8日,邮戳显示8月12日了。然而今天,已经是8月18日了。他不仅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十天。
“他才出去一个月不到,怎么可能就死了?”齐竹韵说,她的肺叶剧烈而无用地翕张着,办公室里突然一点空气也没有了。她要窒息了一样,既相信了自己刚被告知的消息,又拒绝去相信它。
那张单薄而发白的半叠着的信纸,从指尖上滑落,跌在地板上。
“哦!不——”齐竹韵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她的手指抓挠起自己手臂的外侧,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
信是从可可西里腹地寄出来的,刘洪国教授的研究所就设在那一带。
“他就不能打电话给您吗?总该会有全球卫星——总会有谁能上网吧,难道还有不联网的角落吗?”十五分钟又或是更长的时间后,齐竹韵打破了被悲痛笼罩的寂静。安静过后的她快速地分析着这信息的真伪,并收集更多的细节内容。
不用特指,齐竹韵所说的他,正是刘洪国教授。他带领着一支队伍驻扎在可可西里——横跨青海、新疆、西藏三省区之间的一块高山台地。
天龙基地本部的职员常被提醒说,刘洪国教授的研究所在高山和极高山地貌,通信十分不更,网络信号更是几近没有。难道这就是阿亦死后唯一通知到他们,既原始又漫长的途径的原因?
“他们总说没有信号,也可能说电话无法接通。”这个悲痛的老人沙哑的声音隐约地响起。
“但是,这事情那么重要——”齐竹韵触碰到他暗淡无光的眼神后,决定停止了追问,面前的这个男人正受着老年丧子之痛,又如何责问他部署及管理的疏漏和不妥。
“阿亦现在在哪里?”竹韵问。她不愿称“他的尸体”。她想着,也许他还没有死,只是暂时失去了联络而已。只要知道他在哪,再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工具和人力,便可以带他回来。
何天龙缓缓抬起眼镜,用手帕拭擦两边的眼角,无力地说:“看信吧。”
齐竹韵默默地捡起,内心排斥的“死亡通知书”,她还是硬着头皮看起来。
尊重的何董事长:
您好!
展信好。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近日来这里一直低温气候,往年最暖月的7月份,今年也平均在0摄氏度以下。这样的低温下雨的天气,剥夺了我们更多的外出时间,也拖延了项目的正常进度。
但是,请您放心,我们正努力克服各种在外因素的阻挠,正向我们非凡的研究成果稳步前步中。
这次的来信重点并不是汇报工作的进展,很抱歉,有个非常不幸的消息。令郎——何亦水技术工程师两天前身体会出现一系列机能代谢变化和不适症状,他产生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我们医疗方面的落后,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考虑到我们工作的特殊性及保密性,我并没有通知到附近的沱沱河保护站的工作人员,而是私自做了决定,把他安葬在这里。
他一直是个好学又刻苦的人,无论他面临着多么严峻的困难,他都从来不曾悲观,他的乐观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发挥到极尽,就算身体遭受病情的折磨,仍坚持着进行科学的研究,叫人钦佩不已。我向他致以真正的最高的敬意。愿他安息。
至于我们正进行的工作项目,我在这向您保证,我们正在取得巨大的进步,相信不久的将来就能得胜归来。虽然遇到了阻碍,但我们仍会坚持不懈的。
最后,请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刘洪国
2017年8月8日
齐竹韵从头读起,读完第二遍后,仍感到如鲠在喉。“他居然称阿亦为阻碍吗?阿亦怎么就成了阻碍呢?”
她只愿捏着信纸的小小一角,仿佛上面的内容是这个叫刘洪国的人伪造出来,还不足为信。
这张A4大的草稿纸,刘教授才只用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刺眼地空白着,在为数不多的汉字里,他还有心情提到了天气,打着官腔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和苍白无力的承诺。
剩下半张信纸里,又有多少是真实存在的事实,能有证人证物来做辅助证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