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卷二十丶苟活
四十二丶尝试
「看来我得设法再回去一趟,从我 9 岁那年开始。」我心中暗忖。
问题是:没有画面和影像纪录,怎麽回到 9 岁时?
我焦急地查阅纪录纸,反覆搜索,努力寻找可供记忆的画面或影像,任何能够提供我 9 岁时生活时空背景的蛛丝马迹,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实在是太奇怪了。
(会不会是因为……不能留下任何我还存活的证据?)
我环顾四周,突然瞥见了伫立在桌上的木框全家福照。
「这不是我 9 岁生日时的家庭合照吗?真是太好了!」我如获至宝,连忙将照片取来,双眼凝视,努力记下照片中的每个细节。
(这次不管怎样,一定得行!)
然而无论我如何尝试,就是无法回到过去,只是徘回游荡在各式乱梦里,感觉似乎有某股力量,不断地将我辛苦建立的 9 岁背景记忆抽离,阻止我「梦行」前往。
(师父!梦仙奶奶!请您再帮帮我吧!拜托,求您了!)
实在束手无策,我只好向梦仙奶奶求助,不停在心中虔心祈祷,希望能藉此召唤师父现身。
「别叫啦!唉!这丫头。」
「奶奶!师父!太好了,您终於来了,事情有救了!奶奶,求您再帮我『梦行』一次,让我回到 9 岁的时候吧!」
「不是该叫我『臭老太婆』吗?」
「哎呦!师父您干嘛那麽小气,拜托帮我一下嘛!哦?」
「需要我的时候就『奶奶』长丶『奶奶』短,用得着的时候才叫『师父』;不需要我时就成了『臭老太婆』,真不知倒了几辈子楣,收了这麽势利眼的徒弟。」
「哎呦!师父!干嘛这样?帮我一下啦!哦?哦?」
「停丶停!别磨蹭,恶心死了……唉——!」
「我明明已经具备『睹物形梦』的程度,就算上次是瞎碰回去的,只要模式正确,应该不至於完全没机会再成功吧?况且就算自己真的不行,还有师父在旁边帮忙,要『梦行』回去绝非不可能,奶奶您说对不?」
「【造梦术】的目的主要在於梦境的创发,『梦行穿梭』只是附带的功能;反之,『梦行』需要高超的梦境驾驭能力,才能安全成行。看妳已逐渐能够凭藉记忆描绘出完整的梦,而非单纯只是被动地『见物成梦』,若能进一步以自己的意志,凭藉部分线索,自由形成丶改变梦境,填补记忆的缺漏,使之合乎过往现实,如此距离【造梦术】的二阶『观想织梦』便不远矣。
妳的修为若至二阶,便能以一己之力『凭思成境丶梦如所想』,将梦境形成丶修正到与过往现实完美契合的程度,不需完全仰赖记忆,也不再需要我的协助,即可独自完成『梦行』,同时确保梦境与现实连结的稳定。
惟驾驭梦境的能力尚未臻极致,前往的时空仍受限於所知所想,也无法具有实体,只能以『虚象』的形式出现。二阶与顶峰的差距,便在於『虚实的转换』丶『造梦的熟练度和完成度』,以及『驾驭梦境的能力』。」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差得远,而且似乎把『梦行』想得太简单了点。不过奇怪的是,我好不容易记下的过往背景记忆,不知为何总是突然凭空消失,就像被人抽走了一样,到底是谁搞的鬼?」
「……」
「难道……不断阻止我『梦行』回去的,就是师父您……?不会吧?」我看着眉头深锁丶沈默不语的师父,心中登时得到了答案。
「奶奶,您为什麽要这样做?」
「唉……!」师父只是一声长叹,却不肯明说。
「师父!」
「唉!傻丫头,妳去了又能做什麽?何况要是看了不该看的,万一一时承受不了打击,梦境崩溃丶回不来怎麽办?」
「什麽叫『不该看的』?师父您到底知道了什麽?」
「梦仙奶奶」是原生梦族,又是道行高深的「梦行者」,绝对有能力先我一步回到过去,预见某些事。看她的反应,再听她的托辞,更加印证了我的揣测。
「孩子呀!有些事,妳还是不知道的好,『无知是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此自寻烦恼又是何苦……?」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攸关我和亲生父母之间的生死之谜,以及我如何活下来的重要真相,那是我的人生啊!奶奶!」
「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能改变的事实,终究无力改变,妳又何必钻牛角尖?」
「再怎样也都是我的抉择,我会自己面对的,师父您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唉!好吧!既然妳这麽坚持。不过师父可要先提醒妳:有时候,现实的残酷会远超乎妳的想像,妳得做好心理准备。『梦行』的危险性,妳是知道的,梦境与过去现实的连结,不能只靠师父一人稳住,毕竟这是妳的梦境。」
「哎呦!干嘛那麽谦虚?谁都知道师父神通广大丶名震三界丶法力无边……」
「行了行了,年纪轻轻就这麽会拍马屁,好的不学丶净学些旁门左道,马屁精。」
「嘿嘿!那,师父您是答应帮忙罗!」
「妳听好,师父虽然能帮妳回去,却不能保证随时能跟在妳身边,自己要多留神,万事小心。师父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安全回来,就得看妳的造化了。」
「怎麽说得好像会一去不回的样子,害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总之记住,不管发生什麽事,务必镇摄心神,千万不能破坏梦境的平衡。」
「哎!知道啦!真罗嗦。」
「臭丫头,为妳好还顶嘴!不知好歹……。」
「是——!师——父——!我的好奶奶,求您了!」
「唉……!」
四十三丶坚持
「阳寿已尽,名簿有案,却未依律随使者前往阴间,反滞留於阳世者」,即所谓【其他遗漏者】。
「九」是离神的完整数「十」最近的不完整数,每逢岁「九」就会遇到「阴间使者」,这便是『其他遗漏者』的命运。
按照过去的经验,只要撑过岁数中带「九」的那一年,便能暂时避开阴间使者,再多活一段时间。
有别以往的是:这次再也没有阴间使者提供名簿情报,让鬼怪夫妇得以在死亡降临前事先预防,只能靠夫妻俩的全天候丶贴身守护,才能勉强保住女儿的性命。
安全起见,孩子一到 9 岁,金侁夫妇便立即帮她办了休学,在家就近照顾,改以聘请家教的方式继续学业。虽然此举对孩子的心理与社会发展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然而事关生死,也顾不了那麽多。
即使如此,各种意外或灾害仍接踵而来,且情节越来越致命,失足丶失火丶失手丶旁人波及丶机械故障丶交通事故……等等,不一而足;摔死丶烧死丶呛死丶溺死丶闷死丶撞死丶碎片插死……各种死法,防不胜防,所幸都在两夫妻的密切配合与金侁「鬼怪」力量的守护下,化险为夷。
然而一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在毫无头绪丶无法预知死亡时间和情节的状况下,无时无刻都得绷紧神经,深怕一个不留神,女儿便会丧命。然而这样持续高压的生活,对一家三口而言,都是一种漫长的折磨,不消多日,便已身心俱疲,即使是神通广大如鬼怪金侁,亦难膺其苦。
「怎麽办?我们还能这样撑多久?」
「已经又过了一天了,没事的。」
「我好怕……好怕……」
「振作点!为了女儿,无论再累丶再辛苦,也要坚持下去!」
「你已经好几天没阖眼了,睡一下吧!」
「妳不也是?不是说好了轮流睡吗?妳先睡会儿,我看着。」
「可是……」
「别担心,忘了妳的老公是连死人都能复活的鬼怪吗?我的强大,远超乎妳的想像,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女儿的。」
金侁总是体贴地让爱妻先睡,自己则挑起辛苦的夜间守护重担,虽然白天难免精神不济,但比起女儿的性命和妻子的健康,这些苦都不算什麽。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绝不能再连累我的家人。」金侁的心里,总是这样想着。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昭敏,其实也不好过,然而更让她心疼的,是那日日面临死亡威胁的孩子。 9 岁,该是活蹦乱跳丶充满欢乐的年纪,如今却只能被锁在老宅里,形同软禁。
「『鬼怪老宅』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在鬼怪的地盘带走鬼怪的女儿,所以,千万别随便让恩淑离开这里,听到没有?」
「话是不错,但这样对孩子真的好吗?这样过日子,还算是活着吗?」
「这时候争这些有什麽意义?妳难道忘了自己前世面对死亡威胁时,内心有多麽恐慌?当时妳已经是个大人,女儿却只有 9 岁,一个大人都怕得要死,何况是 9 岁的孩子?」
「唉! 神对我们,会不会太残酷了点?」
虽然夫妻俩约定将大限之事瞒着女儿,但聪明的孩子似乎早已察觉,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地配合父母的安排,做好每日的功课,闲暇之馀便摺起一只只的纸鹤,偷偷藏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一日,昭敏在整理女儿房间时,不经意地发现了抽屉里满满的纸鹤。禁不住好奇,便趁孩子不在房间时,偷偷拿出纸鹤,一只只拆开来检视,却发现里头写满了女儿的愿望,还为每只纸鹤上了编号,原来这孩子不知从哪见闻了此一民俗传说,以为摺满了一千只纸鹤,宿愿就能实现。
「希望能重新回到学校,和同学们在一起。」
「希望爸爸不再生气,有一天能重新再见到他的笑脸。」
「希望妈妈身体健康,不要太累,买到她喜欢的包包和香水。」
「希望自己能平安长大,赚很多钱。」
「希望老天别再下雨,因为会造成市民不便。」
「希望太阳公公能早点回来上班,还给大家美丽的蓝天。」
「希望自己能像每日来到窗边的蝴蝶一样会飞,这样就可以飞出去环游世界。」
「希望……」
「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一只只的纸鹤摊满了整张桌子,昭敏再也忍不住捂嘴痛哭。
(原来那孩子,早就知道了一切。)
从此,每当夜阑人静时,她就会悄悄跪在女儿的床边祈祷,恳求神的垂听。
「敬爱的神啊!求您垂怜,因为您的仁慈厚爱,让我和老公得以在此生重聚,更赐予我俩如此可爱贴心的女儿,我们由衷地感激,无以为报。虽然明白降临在女儿身上的劫难,皆肇於丈夫过往的任性妄为,但事过境迁,丈夫也已悔改,求您念在老公金侁过去长久以来对这世间的贡献,宽恕他的罪业。同时祈求您能顾念身为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爱,不要夺走我女儿恩淑的性命,让她能幸福平安地活在这世上,和我们一起……永远丶永远。」
「求求您,敬爱的神啊!求您的恩典再临……」祷至此处,昭敏已泣不成声。
「我……实在不能没有我的女儿……神啊!我求求您……!」
看着好不容易睡着的恩淑,和一旁坐在沙发上丶不停打着盹的老公,昭敏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孩子的脸颊,拨开她额上的头发,仔细端详着女儿精致的五官,因为不知道孩子明日是否还能活着,她必须把握每分每秒,将心爱的女儿在世时的容颜牢牢记住,将每一丝线条烙印在心。
就这样日复一日丶昼夜轮转,昭敏从未停止她的祷告,尽管老公对此嗤之以鼻,她仍不断向上天请愿,恳求神不要带走她唯一的女儿。
「就算拿我的命来换,也不要紧。」昭敏甚至递出了这样的条件,只求上苍能免去孩子一死。
反观金侁,则是终日指天骂地,他对上天和残酷命运的不满,以及对神的怨怼,与日俱增,未尝止息。累月的压力丶失眠与疲惫,已使他的身心濒临崩溃,即使拥有不死之身,依旧无法免於精神上的折磨,到了最後,金侁已彻底陷入疯狂,降灾便成了他宣泄愤怒的方式。
整个首尔地区降下了前所未见的超大雷雨,连绵数月,雷电交加,不见天日。漫长的雨季酿成了严重的水患,即使昭敏苦劝亦无法阻止。
不知是昭敏的祈祷感动了上天,还是恩淑的千纸鹤换得了神的怜悯,就在昭敏持续向上天祈求的百日,死亡的威胁戛然而止,奇迹终於降临在可怜的孩子身上。
一天丶两天丶三天过去了,就连第四天也一样,整日都平安无事,即使过了一周丶一个月後,仍是如此,平静无波,和过去意外频传丶惊涛骇浪的日子,可谓天壤之别,连总是徘回在老宅附近,伺机想带走恩淑的阴间使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不剩,未再出现。
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不过金侁一家三口对这样的情况倒是求之不得丶欢欣鼓舞,尤其是身为母亲的昭敏,更是长跪在地丶谢神谢天,经年累月的辛苦和身心煎熬,如今终於有了报偿。她紧紧抱着孩子,满心的感恩混杂着长期累积的压力,化作盈眶热泪,宣流而出,久久不能自已。
只有金侁始终不相信神会如此轻易改变主意,即使日日太平无事,仍不敢过於松懈,然而随着时间经过,金侁也终於慢慢卸下心防,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渐渐能够一睡到底,不再失眠。
奇怪的是,即使金侁的心情已日趋平复,外头却依旧下着超大的雷雨,未尝休止。
「我说老公啊!可以停了吧?之前下的雨已经造成淹水,再这样下下去丶没完没了,会殃及无辜的。」
「这雨,不是我下的。」
金侁凝视着窗外未歇的大雨,不禁忐忑,不祥的预感随着划破天际的雷声霹雳,直入心坎。
(难道,又有什麽事要发生?)
然而日子依旧平淡无奇,什麽事也没发生,连一向习惯保持警戒的金侁,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度多疑丶杞人忧天。
时间就这样过去,直到那一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