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怀中沙(5)
楚绿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按住胸口,汗如雨下,剧烈的心跳声在静的让人发慌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嘈杂。她用力地咽了咽口水,翻下床去找水喝。
又做噩梦了。她又梦见自己变成了那种是非不分六亲不认的怪物。她颤着手灌下去一大杯水,深吸了一口气,抹掉眼角的泪和满头的汗。她往后退了两步,倒在床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梦里的场景渐渐淡去了,只有那人失望的脸还清清楚楚,像是烙在了脑子里,烫的神经都开始痛。她深呼了一口气,抬手遮住眼睛,眼泪又从眼角滑了下去。
上元过后,满街的红幔都清理走了,节日的氛围渐渐淡去,该忙碌的忙碌,街道又恢复了旧日秩序。
连下了几日的雪停了,路边还摆着许多没堆完的雪人。楚绿妆抱着一摞文书,在院子里见到了几日不见的孙朗和张辉。
楚绿妆刚准备过去打个招呼,就听见张辉正气急败坏地斥责孙朗,气的胡子都歪了。孙朗臊眉耷眼地垂着头听训,甚是低落。他偏头见楚绿妆来了,对她露出了一个不堪□□的表情。
楚绿妆不想触张辉的眉头,打算不动声色地溜走,正巧这时张辉骂累了,端起杯子灌了一口茶,眼一偏就看见了楚绿妆:“小楚?你过来一下!”
楚绿妆连忙将口中叼着的桂花糕一口吞下,回头礼貌地问道:“张侍郎有何事?”
张辉瞪了孙朗一眼:“还不是这个蠢货,连个卷宗都整理不好,搞得乱七八糟!你把你手上的东西给他处理,你去澜阁整理卷宗吧。”
孙朗委屈道:“张侍郎,我昨天真的整理好了啊,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张辉怒道:“照你说的,那难不成是我干的?!”
孙朗忙道:“当然也可能是猫......”
“滚滚滚!”张辉气的一翻眼,褥过楚绿妆手里的文书,一把扔在孙朗怀里:“还不快滚去干活!”
“哦。”孙朗讪讪地转头走了。
楚绿妆心想,这张侍郎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该给他买点枸杞泡水喝。
澜阁里积灰甚重,又闷又暗。楚绿妆打了盆水,挨个儿将书架擦试了一遍。她比对了一下这些卷宗的年份,发现确实摆的很乱,有些不是根本一案的卷宗也被放在了一起。
楚绿妆觉得有些奇怪,孙朗就算是再粗心大意,也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她将抹布拧干,门推开,孙朗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将一碟海棠酥放在了她面前:“老大,门里发的。”
“哦。”楚绿妆洗干净手,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唔,味道还不错。门里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
她又看向孙朗:“对了,你怎么回事?昨晚梦游了吗?”
孙朗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我昨天真的整理好了啊,可能我真的梦游了吧。”他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我去处理文书了。慢了张侍郎又该发脾气了。”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问道:“老大,你晌午需要带饭吗?”
楚绿妆摆了摆手:“不用,不就整理个案卷吗,一会儿就好了。”
孙朗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憋出来一个“哦”,挠挠头走了。
楚绿妆将剩下的几块海棠酥都吃了,才开始整理。她舔了舔牙龈,怎么觉得这酥的味道有一点熟悉。
真开始干活了她才意识到孙朗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整理卷宗真的很累,她将错放的卷宗搬过来搬过去,忙出一头的汗,忍不住开始怨恨孙朗这白痴给她留了这么个烂摊子,叨咕张辉那老东西总是把这种没什么意思还费劲的活交给她。
楚绿妆又抱起一摞年份较远卷宗,转身时没顾上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手里的卷宗全都掉在了地上,摔的一团乱。
楚绿妆扶住额头,绝望地长出一口气,她忍无可忍地低声骂了一声,还是任劳任怨地蹲下去捡了。
她捡起最后一份卷宗时,突然有另一份卷宗从里面滑了下来。楚绿妆将其捡了起来,抖了抖灰,磨着牙道:“孙朗这个白痴,能把卷宗整理成这样也是人才。居然还有夹在一起的,要不是我发现了,那挨骂的就是……”
她突然怔住了。放在腿上的那一摞卷宗滑了下来,哗啦哗啦地摔了下去。
她抖着手将卷宗翻了过来,只见第一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昭王二十七年,连阳村殷氏女一案。
怎么回事?当年的卷宗孙朗不是给过她了吗?怎么这里还有一份?
楚绿妆的心跳突然空空地快了起来,连带着有些耳鸣。她的眼前忽地暗了一下,身子一晃,忙伸手扶住旁边的桌脚稳住自己。
她能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或许昨天孙朗真的已经整理好了,但还有另外一个人来过这里,他弄乱了所有的卷宗,还往里面塞了一份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卷宗。那是特地送给楚绿妆的“礼物”,不管这人的目的是什么,是好是坏,楚绿妆都不得不打开。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突然感受到了极度的焦躁和渴,她意识到这份卷宗里或许有她绝对不想看到的真相,甚至会毁了她现在的生活。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将它再塞回原处。
这么多年,除却卿临舟,愤怒和恨意成了支撑她摇摇晃晃走下去的唯一动力,就算心里再怎么抗拒和恐惧,她也还是渴望得到真相。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营造出来的美好,她不再需要了。
焚心蛊又开始在她体内发作,楚绿妆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一定双目布满血丝,指甲也泛起了一层阴霾的灰色。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住唇,压下潮涌般的狂躁和恐慌,翻开了卷宗。
这份卷宗前面记载的内容还和她之前看到过的一样,她草草扫过后便继续往后翻,就在她开始忍不住想要庆幸这只不过是一个备用的副本后,她终于翻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司马夫人。
楚绿妆的呼吸一滞,这是卿临舟的……姨母。也是,国师纵然比平民尊贵,但若是没有靠山,这样证据确凿的案子,又怎能将廷尉逼到那般地步?
周扬暗地里勾结的人,除了穰侯,还有司马夫人。她亲自给楚裘扣上两条罪名:叛国通敌,构陷良臣。就是这两条,终日压在楚裘身上,让他被万人唾骂,不得翻身。
楚绿妆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开来了,她来不及想放这份卷宗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只是凄凄惶惶地觉得痛。司马夫人对她诡异的态度、周敬那番口不择言的话、被放弃的周扬,都有了解释。
紧跟在这段文字后面的是一个指令:是否将此份案卷销毁或永久封存、不予开启。楚绿妆看见这行字,心开始狂跳,牙齿不受控制上下磕碰,好像她已经预料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在等着自己——就像在等待一个死亡宣判。她颤着手将那一页翻过来,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地写道:永久封存、不予开启。
那是卿临舟的字迹。
孙朗处理好文书,反复确认了许多次没有出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有些饿,一看窗外的日头,刚好到正午了,就去饭堂打了两份饭,准备去找楚绿妆一起吃。
整理卷宗劳动量很大,楚绿妆一定还没吃饭,但等他到了澜阁,推开门,才发现人早就不见了。他往里走了一步,探头扫了一眼,屋里居然还是乱糟糟的,有些卷宗就直接堆在地上,页边翘起一个角。
孙朗有些纳闷,他低估两句,一回头,就看见楚绿妆端着饭盒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灰蒙蒙的,显得十分无神,有十分阴鸷。
“娘呀!”孙朗被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手里的饭盒一颠簸,蹦出来一块排骨,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楚绿妆脚边。
楚绿妆低头看了一眼那块排骨,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孙朗,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孙朗看着她手里的饭盒,挠了挠头:“老大,原来你自己去吃了啊,我本来觉得你肯定很累,想给你带饭的。”他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不过既然你吃过了,我就自己吃了,我饭量还挺大的。”
楚绿妆垂眼道:“我就是有点饿。”
即使她装作若无其事,看上去也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气色同样差极了。孙朗觉得十分愧疚,是他自己给楚绿妆扔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对不起啊老大,不然我下午来帮你一起整理吧?”
楚绿妆摇了摇头:“没事,我自己可以。”
孙朗小心翼翼地说:“老大,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诶,你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楚绿妆却突然怒了,她抬起眼冰冷地盯住孙朗,语气尖锐地道:“我说了不需要不需要,你听不懂吗?!”
孙朗甚少见到楚绿妆如此勃然作色的模样,一时被吓到了,身子猛地瑟缩了一下,讷讷地道:“对不起老大,我、我……”
楚绿妆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抱歉,孙朗,我不该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但是我真的自己整理就好,行了,你回去吧。”
她说完就朝屋里走去,脚步听起来有些重,有些拖沓。孙朗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楚绿妆就干脆地关上了门。
孙朗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挠了挠头,觉得楚绿妆这个状态有点儿不对劲,但他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情把她变成这样,只能都归咎于自己给她添了麻烦才让她的心情如此恶劣。
他因此更加愧疚了,在门边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阵,最后垂头丧气地走了。
楚绿妆花了三个时辰将所有的卷宗整理好,出门时天色已经暗了。她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个没堆完的雪人,雪已经脏了,看上去花花绿绿的,鼻头上安的萝卜也七扭八歪,缺了一只胳膊,像乞丐一样。她驻足看着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烦躁,上前一脚踢散了这个丑陋的雪人。那个雪人被她一脚踢中,歪倒在地上,脏污的脸庞塌了一角,虫子似的眼睛委屈地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可怜。
她喘着气瞪着散成一摊的雪人,双眼渐渐红了,突然又发了疯似的跑过去将七零八碎的雪人拼了起来。她抱着已经看不出原来形状、脏的要命的雪人,不顾形象地哭了出来。
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迷茫和无助过,像在汹涌的江中迷失了方向一样,光突然消失,世界都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回到卿府的时候,楚绿妆基本已经冷静下来了,除了比往日阴沉些,看不出太大的异样。但妆娘本来就心思难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路过卿临舟的屋子的时候,楚绿妆看到他房间的灯亮着,有时会映出他的影子。
她在那个地方站了许久,她盯着那团昏黄的光,视觉里觉得那该是温暖的,可心里却凉成一片。卿临舟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她真的不敢确定,同情愧疚也好,但总归不会是爱。这些年他到底是以怎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呢?觉得她是一个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傻子?是不是还会有些可怜她?
卿临舟是她世界里的光,是她浮渡的乔木,也是她的生命。可是今天她才发现,那些她以为独属于她的光芒只是他随手拨来的施舍,他的确是光,但却不是她的光。
司马夫人的债本不该他背,他救了她,尽力补偿她,其实已经不再欠她什么。
这样也好,那样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没有那么复杂,她就不必再对他过多牵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