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落雪后的夜晚月光尤其明亮,宋珂将房间的帘子支起来,坐在架子下慢悠悠的喝茶,坐在对面的顾霁生笑吟吟地开口问:“姐姐今晚看起来心情不错。”宋珂放下手中的茶杯,偏头轻笑,神色温柔得让人心疼:“哦,为什么这么说?”顾霁生伸手给她添了茶:“感觉到的呀。”她的眼睛比平日里更明亮,平日里似有似无的疏离冷漠都被笑意浸染取代,心细些便能看得出来。
宋珂没有否认,一双明眸弯弯:“大概是因为今晚要去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吧。”顾霁生也不多问,只是说:“姐姐万事小心,莫要伤了自己。”“不会的。”宋珂盘起腿,扯过一旁的毯子裹在身上。“若是冷了不如把架子放下来。”顾霁生说着便伸手去拉架子,宋珂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别啊,外边那么好看,关什么呢。”
“不行。”顾霁生手微微一僵,而后十分自然地将宋珂的手握住,蹙眉:“姐姐的手这么冷,若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少年的手掌干燥温热,宋珂的手正好被他握住的瞬间,她心中一颤,讷讷:“啊...好吧。”
顾霁生微微一笑,起身去拉架子。
宋珂慢慢地收手,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愣怔。
顾霁生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宋珂像不认识自己的手一样,呆呆愣愣地盯着她自己的手指,他失笑,屈指敲了敲桌面:“怎么了?”宋珂摇摇头:“没什么。”
“等会儿我可以跟着姐姐吗?”顾霁生突然问。
“不可以。”宋珂毫不犹豫地拒绝,她要去做的又不是什么好事,他怎么能参和。
“姐姐就让我去嘛。”少年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眸色真挚,嘴角翘起,眉宇间是少年人的无畏明朗。宋珂心中微微触动,随即想起了什么,挑眉:“若我不让你去,你是不是又要偷偷跟着我?”宋珂不懂武,若有人跟着她她也是难以发现的。
顾霁生眼神飘了飘,嘿嘿一笑。
宋珂没好气的啧了一声。
月色从窗外倾泻而入,落了眼前的少年半身,多了讲不明的缱眷温柔,他的手指微动,似乎想抬手最后却还是没动,他说:“姐姐,让我跟着去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少年生得一双妖娆的桃花眸,平日里总似氤氲着水汽,迷蒙而勾人,此时专注地望着宋珂,眸中尽是温柔。
宋珂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转开头:“你就是跟着我去也不是我去哪儿你就能去哪儿。”每次顾霁生这样看着她,她的心跳便会不自觉地加快,少年眸色温柔,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只觉自己是他心上的珍宝。
只是,怎么可能呢,宋珂带着几分自嘲——她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他人心上珍宝?
月华如水柔柔地落在屋内,宋珂让顾霁生在外边等着,自己慢慢走了进去。
昏昏欲睡地狱卒见她进来浑身一激灵,连忙站起身:“大人,您怎么这个点过来了?”“过来看看罢了。”宋珂稍稍抬眸。那狱卒却是根本不敢抬头看她:“那...”“你在这里待着便是。”宋珂声音轻柔而又无端透着一种冷锐。狱卒连连点头。
望着宋珂渐渐走入黑暗的背影,他呼出一口气,同这位大人说话压迫感比同寺卿大人说话还大,他摇摇头,许是因为跟着封雪大人久了吧。
宋珂不急不慢地往前走着,嘴角微微翘起,牢房中不知何处起了凉风,抚过她隐约带笑的眉眼,卷起绯红的衣角,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得她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她穿过长廊,最后站定在一间牢房面前。
牢中石床上坐着一人,见她过来微微笑了起来:“宋大人。”他虽一声囚服,头发微乱,却仍是眼眸含笑,不艾不怨。宋珂嘴角笑意越发的深,打开牢房的锁走了进去,将烛台放在桌上,侧眸:“国公爷不后悔吗?”
牢中的人正是阮勋。
“我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宋大人何必再称我为国公?”阮勋不答反问:“听闻宋大人保下了婉珺和少庭,阮某在此谢过宋大人。”说着他起身行礼。
宋珂站在原地沉默,在他躬身下去时微微侧过身子,望着窗外的明月微微眯起眼睛:“没什么好谢的。”
“不知宋大人今夜前来所为何事?”阮勋温声询问。
宋珂一掀袍子就地坐下,微微仰着头看着阮勋:“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是听着国公爷的故事长大的。”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她说:“所以今晚只是来见国公爷最后一面罢了。”
阮勋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他们..这么急切了啊。”
宋珂面色不改,换了话题:“我有些想知道,国公这一生中最是后悔的事情是什么?”闻言阮勋又是一怔,沉吟许久:“大约是让阿颖生下少庭吧。”阿颖是他夫人的闺名,国公夫人因生下阮少庭而体弱,两年后病逝。
阮勋抬眸轻笑,笑容明朗一如意气风发的当年:“说来,我这一生大多随着心意而为,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没有多少后悔的事情。”
宋珂沉默许久,仰着头笑:“如此也好。”少女嘴角上扬,是真心实意地弧度,眸中的疏离和阴郁尽数化作少年意气和温柔,阮勋有一瞬间的恍惚,透过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星眸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一个故人的影子。
若那人如今还在郢都....
“你若不介意,坐上来说可好?”阮勋拍拍身侧的空位:“女儿家终归是体弱些。”宋珂摇摇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深深躬身:“先生,后会无期。”
阮勋正打算开口问,封雪黑着一张脸从外头走了出来,一抬手一套衣服就这么直接砸在宋珂的脸上。宋珂也不气恼,将衣服取下来放到阮勋手边。阮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宋大人,你这是...”
“宋某说过,宋某听着国公的故事长大,自然是敬重国公的。”宋珂腰背挺直,不卑不亢:“还请国公动作快些。”她注视着阮勋的眼眸,认真道:“还望国公念在姑娘公子年幼,除了您再无依靠的份上,莫要做无谓的事情。”
“若我走了,你会如何?”阮勋并不是什么愚忠的,听懂了宋珂的意思之后麻利的就把衣服往身上套。宋珂还未说话,封雪倒是先接口了:“她还能怎么样,我在谁都动不了她。”宋珂侧眸睨了他一眼,这句话半真半假吧,封雪因为阮勋的事情气她气得很,保不齐哪天一个心情不好就私下怼死她了。
“当真?”此事不是小事,即便知道封雪的能耐,阮勋还是多问了两句。“当真。”宋珂真诚地点头。
“如此便好。”
不知何时起,乌云遮了明月,宋珂送别阮勋。驾车的是阮勋的亲信,宋珂早两天就同阮勋的亲信接上头了——再说,她在郢都这么些年,怎么会毫无人脉?
送别了阮勋,宋珂回到值房,从架子上拿下几卷卷宗。封雪坐在椅子上:“确定万无一失?”
“嗯。”宋珂点点头,她从来不觉得能瞒住封雪,因此今夜封雪会出现也是她意料之中。
“你是笃定了我不会同他说是吗?”封雪冷笑。
“嗯。”宋珂不知道封雪和今上是什么关系,但她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微妙,今上对封雪也格外纵容,而封雪对今上...宋珂不知他到底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封雪拿过手边毛笔往宋珂那儿就是一砸:“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连他想杀的人都敢放走。宋珂背对着封雪,许久之后他才听到她一声轻笑:“师傅,你觉得真的想杀阮勋吗?”
此言一出,封雪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轻叹一声:“你可知你这样冒险,若是事发...不但是你,连你身边的人都难以幸免。”
“所以不会再有下次了。”宋珂稍稍回眸,眼角微红,嘴角带着讽刺的笑:“能让他花心思的人很少,而我——”
“也从不是好人。”
封雪沉默地看着她,许久之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嗯,”宋珂将几分重要的卷宗抱在怀里,仰头看着封雪:“接下来的就拜托师傅您了。”
封雪被她气笑,伸手敲她的脑袋:“每次有麻烦就晓得叫我师傅。”
宋珂只是笑着躲开,躬了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宋珂进去之后,顾霁生随意找了个地方带着,不多时,他便看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侧门离开,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时微微沉了下去,嗤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等着。
宋珂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少年坐在台阶上,长腿懒洋洋地搭着,微微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月光落下,为他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芒。宋珂慢慢走过去,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手指蓦地被抓住,少年抬头:“抓到姐姐了。”
宋珂难得没有抽出手来,垂眸望着他:“嗯。”
顾霁生从地上蹦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接过宋珂怀里的卷宗,向宋珂伸出手,歪头笑:“我们回家吧。”他顿了顿:“下过雪路滑,我扶着姐姐,姐姐便不会摔了。”少年笑容明朗,露出了一颗小虎牙。
听见他这话,宋珂微微一怔,心中生出些微涩带甜,却也难受得让人窒息的感觉。她伸手搭上顾霁生的手,点点头:“好。”
宋珂抬眸时堪堪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对上,漆黑的瞳孔里仿佛刹那融了细碎星光,这一刻偌大郢都因他而繁花盛放。
为何要这么高兴?
宋珂虽然不解,但看着顾霁生这个模样,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她低下头看路,视线扫过两人相握的手,不知怎么的生出些羞涩,微微抿了抿唇,却是小小地往顾霁生迈了一小步。
两人在郢都的街上并肩行走,与这个少年在一起时总是分外的放松,一直沉甸甸压在心上的重重烦心事与他在一起时似都化作了轻烟随风消散了。
这条路,若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宋珂脑中莫名有了这个想法。
出了城,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此时另一驾马车悄然靠近停在了阮勋的马车旁。阮勋猛地睁开眼睛,眸底锐光毕露:“怎么回事?”
阮勋的侍卫手按在了刀柄上,忽而却见一个玄衣少女带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侍卫松开了手:“姑娘,公子。”
“嗯,辛苦了。”少女熟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阮勋说到底也是一个父亲,听到女儿的声音就是一推马车门:“婉珺?”
推开马车门便见他的女儿带着幼弟,微微抬着头,望着他,嘴角带笑眼眶通红:“爹爹。”阮勋蓦地红了眼眶,手竟微微颤抖着,将两个孩子大力拥入怀中:“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在牢中的日夜都担心两个孩子若是失了他日后该如何,方才出来的一路,他仍旧担忧着若是两个孩子未能像他一般平安离开郢都又该如何。
还好,还好...
宋珂手下的人见他们家人团聚,也吁出一口气,任务算是完成了,罢了跃下车辕抱拳行礼:“我等便送到这儿了,祝公爷一路平安。”
阮勋面对着他们时仍旧是温润的模样:“替我多谢宋大人。日后...若能再见,阮某定当重谢。”那人却只是笑:“大人说了,若国公要说什么多谢的话,公爷此后身体安康,平安顺遂便是最好的谢礼。”
阮勋沉默片刻,开口:“不知几位可否知道,宋大人为何要助我?”阮勋不傻,大隋敬佩他的人宛实不少,宋珂...以他所知道的宋珂,没有理由出手。
那人愣住,眨巴眨巴眼睛,主子没交代这句话怎么回答诶。倒是他身侧一直沉默着的少年抬眸,一双眸子幽深若古井:“昔日之恩,今日乃报。”
短短八个字,在场的人都一头雾水。
少年指了指阮婉珺:“公爷若是记不起来,又实在想求个安心,问您的女儿便是。”说罢招呼同伴,再次抱拳便驾车离开。
阮婉珺扯了扯他的衣袖,阮勋和蔼地揉揉他们的头,牵起两人的手走上马车。
路上的时光还长,他能慢慢地了解来龙去脉。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只不过是在坪洲城的一双孩子,年幼无依,凭着一股狠劲儿,偷鸡摸狗打架争食只为生存的时候,有一个人伸出援手让她们免于挨打免于奔波的故事罢了。
阮婉珺想,如果不是宋珂两人当年不信父亲,两人风尘仆仆来到京城,后来又被老太傅举荐入了远山书院,一路走到现在的地位,若不是恰好是宋珂主理此事,那么今日就会是另一个场面了吧。
大理寺那头,封雪招来今晚的狱卒。
“大人有什么吩咐?”狱卒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爷和宋大人都不是好伺候的。“没什么。”封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狱卒莫名,话还未出口,便被一人从身后打晕了过去。
封雪对那黑衣人微微颔首:“把他放到最里面的那间去吧。”黑衣人默默应了。
封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盯着摇曳的烛火,见黑衣人回来,抬手挑亮了些烛芯:“办好了?”“嗯。”黑衣人点头:“就算火再大他也不可能离开那里了。”没有丝毫武功底子,又服下了软骨散,绝不可能挣脱开重铁锁链。
“如此便好。”封雪随手打翻了烛台,烛台点燃了桌上的纸张,他伸了个懒腰:“走吧。”
大隋宣德十三年,十二月初十,大理寺失火,所囚人犯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