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你是雪千机？”

  雪千机并没有理会叶汐的问题，一心扑在施法上。

  黑云越压越低，有惊雷闪过，似一道光刃劈开翻滚的云层，雷光照亮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触目所及之地除了雪还是雪。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一刻钟，怕是整个镇子都要被大雪掩埋。

  叶汐有些急了。

  找不到阿昭，这大雪会把阿昭一起埋起来。

  “雪千机！你为何要这样做？！”她朝雪千机怒吼道。

  难得雪千机有了反应，眸中愤恨不已：“为何？这话该是我问的，我与我的孩儿本无害人之心，匿于山林中一心修行，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他们却要将我孩儿打了个魂飞魄散？一个个嘴里念着斩妖除魔，却连是非黑白都不分！”

  叶汐不觉得雪千机这样做有错，若换了自己，或许会和她一样选择这样复仇。

  同为妖族，叶汐当然深知世道对于妖族的不公，他们杀妖为了守护法度，却忘了法度本是要守善罚恶。妖也有善恶之分，却不在这法度的维护中。

  虽理解，可叶汐还是要制止她，毕竟别人守法度，而她要守的只有一个叶昭。

  “对不起雪千机，我还是要阻止你。”语罢，她翻身化出原形冲向雪千机。

  雪千机左手撑天施法，右手抬起挡住叶汐的攻击。

  即便她的修为比叶汐高上许多，可施用天地合消耗了太多法力，刚刚又与玄机斗了半天，现在再分神与叶汐斗已有些吃力。

  “小姑娘，你别太过分！”

  “你才是！镇上已经死了很多人，什么仇什么怨也该了了，现在你还要将无辜之人牵连其中，雪千机你现在必须立刻收手！”

  雪千机勾唇冷笑：“你是为了那个凡人男子？”

  叶汐没有回答，而是凝力和雪千机的法术对抗。

  她虽然未回答，但雪千机却了然于心：“你喜欢他？”

  叶汐身形一顿。

  雪千机勾唇讥笑：“愚蠢，人与妖是不会有结果的。”

  “不！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说好会一直在一起的！”

  “就算他喜欢你又如何？你也看到了，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那个老道士就连他的性命也要取走，你们二人相恋本就天地不容，下场非死即伤！”

  “不！”雪千机字字都扎在她的痛处：“我们会避世而活，厮守一生！”

  雪千机仰天狂笑起来，这般天真的话语，她倒是许久未听过了：“先不谈避世谈何容易，光论厮守一生就极其难，凡人寿数几十载，而你呢？你是妖！你会活成千上万年，你们两个的一生从一开始就不对等！小姑娘，现在醒悟还不晚！”

  “不！不！”

  雪千机的话激的她体内血气翻涌而上，失神地摇着头。

  趁她慌神的功夫，雪千机翻掌运力，一掌击中她。

  这一掌打的结结实实，直接击在叶汐的头骨上，她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身体失控地向下坠去。

  天空中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

  若不是叶汐让雪千机分神，天地合早就完成，现在叶汐被她打得失去了知觉，雪千机急忙专心在施法上。

  天边一缕光束从黑云之间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光柱，成千名身穿白甲战袍的天兵从黑云漏出的那个窟窿里有序的出现，而最后是骑在高高的战马之上的战神，天兵分列两排，而他坐在马上从中央走上前。

  他看着雪千机，冷声说道“妖孽！你施用妖术，为祸人间，还不束手就擒！”

  雪千机皱眉：“战神长渊？！”

  天地合还差一点就完成了，雪千机不打算理会长渊和他的那些天兵，就算死，也要荸麓镇为她陪葬才能瞑目。

  长渊白色的衣袍在狂风之中翻飞，，眉眼中不比那漫天的风雪暖上几分，修长的手指搭上腰间雪白的佩剑上，沉声下令：“布阵！”

  身后的天兵立刻听令，将雪千机团团围住，上三列，下三列，银质枪戟泛着冷光，当最后一个天兵归位，一道金光骤然大起。

  雪千机未停下手进行还击，明明金光压的她五脏六腑剧痛，一缕血丝从嘴角溢出，她仍死撑着身体施法。

  “杀！”长渊高喝一声，各天兵齐齐刺向雪千机。

  她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枪戟穿透了她的身体，只是能清晰的感觉到有血迅速的从身体里流了出来，鲜血顺着衣摆滑落，坠入雪间，染红了一片。

  雪千机闷哼一声，喉咙间尽是涌上来的腥甜，她拼上最后一点力量将身上的所有妖力注入空中。

  本就翻滚不息的黑云，此刻更加怒气腾腾，张着黑洞洞的巨口朝荸麓镇压下。

  而雪千机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为尘埃。

  她抬眸看向远处高高在上，傲慢的俯视着她的战神，即便四周黑云压顶，可长渊的身上依旧身披金辉，光芒万丈。

  雪千机满目讥笑的看着他：“何为善？何为恶？若论手上沾的血，战神只比我多，不比我少！”

  她仰天狂笑不止，身体最后的那点尘埃随着狂风，被雪花夹着落向地面。

  长渊拧着眉头看着黑压压的云层。

  若不是此妖孽施用天地合，恐怕九重天上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在此为非作歹。

  如今天地合已完成，此妖法为上古禁术，即便是天君来了也无法逆转，他就更不能阻止荸麓镇被雪掩埋，幸好长渊刚刚已命人将镇内还活着的人都救了出去。

  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孽数，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撤退！”长渊高喝一声，天兵们纷纷撤退。

  其中一名将领到他身旁低声询问：“上神，方才来时我瞧见，有一小妖同那雪千机缠斗了半天，最后被击掉入了荸麓镇。”

  “小妖？”长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下方的荸麓镇：“虽说因她拖住雪千机，我们才能将镇上的人救出，可若是救了她，怕是要再搭上几条性命，不过一只小妖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他冷声说完，便转身驾马而去，不再回头多看一眼，在他转身的瞬间，荸麓镇便被大雪淹没。

  荸麓镇三里外有一处湖水，此时节湖面早已冻结成了厚厚的冰面。

  玄机左手提着叶昭，右手提着鹿笙，将他们二人扔在了冰湖之上。

  叶昭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失去的意识，他做了一个梦，很零碎的梦，无论如何拼凑，也无法让它完整。

  梦里一个身穿玄色铠甲的男人，身上沾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身前是一道万丈之深的悬崖，悬崖之下是低声咆哮怒吼，拍打着峭壁的大海，那海水是黑色的，大浪似是野兽锋利的牙齿，里面好像有人在低嚎，想要挣脱束缚。

  即便是梦，那个场景也压抑的他无法喘息，让人作呕。

  “以吾......殉道......”

  梦里有个声音说着什么，他用力分辨了半天，可就是听不清。

  紧接着画面一转，叶昭看见了自己，周围已没有了悬崖黑海，他一袭白衣立于空中，手中提着一柄黑色的剑，在和什么人打斗。

  “我曾立誓斩尽天下妖魔。”梦里的他冷声说道。

  那张脸分明和他长得一样，却不是叶昭。

  叶昭从未用那样的神情说过话，那双眼满是淡漠，似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触动他，面上冷的快要结出冰霜，身上的杀气外露，仿佛只要靠近他三步之内，必会死于他的剑下。

  “阿昭......我喜欢你......”

  叶昭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寒冷的风钻进肺里，刺的他五脏六腑阵阵发痛，眼前的景象还有些模糊。

  想起刚刚梦境的最后，他听到了叶汐的声音，打破了那些零碎的梦境。

  他的四肢痛得厉害，用不上什么力气，只能躺在冰面上，转动脖子看了看四周，鹿笙躺在他的不远处，可哪里都找不到叶汐的身影。

  “小...汐...”他从喉咙里硬挤出自己的声音唤着叶汐，可他的声音也是极小的，从口而出像是在喃喃自语。

  玄机的声音倏然响起：“方才已有天兵下界捉拿妖孽，想来那个妖女也已经被降服了。”

  听他这么说，叶昭心下一惊，急着想从冰面上爬起，可几次手脚用力，都又跌了回去，他的双目越渐猩红：“小汐，小汐......”

  “你还执迷不悟！与妖为伍，该杀之！”玄机立于上空冷眼睨着他。

  叶昭跪在冰面上抬起头，眸中没有悲喜，却看的不是立于空中的玄机。

  天空的黑云已经散去，雪也不知何时停的。

  “我...喜欢她，她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你！”玄机气结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眉眼怒张着说：“没想到你对那妖女的执念竟已如此之深，若我再留你，也只是留了个祸害！”

  说着他执起拂尘，手中捏诀。

  叶昭未露丝毫惧怕之意，倒是勾唇轻笑起来：“原来被人说成祸害是这种滋味，你们可曾真正的辨过善恶，分过黑白？”

  看出他眼中的轻蔑，激的玄机更加愤怒，手中金光倏然闪出，落在叶昭身上。

  他大口呕出鲜血，耳边传来身下冰面碎裂的声音。

  下一秒，整个人便坠入湖中。

  湖水没过头顶，只一瞬他的手脚便被冰冷的湖水冻得没有了知觉，身子越往下沉，湖面的光便离得越远。

  叶昭不怕死，只怕是要食言了。

  他曾许诺永不分开，可现在他要死了，说好一起去看的那些美景，他都做不到了。

  湖面的日光，随波晃动，湖中寂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叶昭想要朝着那束光伸出手，却停不住身体的下坠。

  他现在只希望，找不到他，小汐可以不要哭，如果可以最好忘了他。

  最后他缓缓闭上眼，身体沉入湖底，激起一片泥沙，浑浊了湖水。

  看着冰窟窿里湖水的涟漪逐渐归于平静，玄机收起拂尘哀叹一声，然后目光落在一旁还在昏迷中的鹿笙身上。

  “虽不知你为何跟在那妖女身边，身上还缠着一缕妖气，但念在你尚且年幼，许是被那妖女迷了心智，贫道就带你回去洗去身上的妖气，引你走上正途。”

  语罢，他落在冰湖上，将鹿笙抱起离开。

  整个荸麓镇都已被大雪掩埋，偶尔有路过这里的人，甚至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个镇子。

  因为天地合，荸麓镇将被永远的留在冬季，常年寒风凛冽，永不再有冰雪消融之时。

  平静的雪面上忽地伸出一只手来，叶汐费力的从雪中爬了出来，她被大雪埋了整整七日。

  记忆在雪千机给了自己一掌后戛然而止，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记不得。

  “阿昭！”她费力的从雪中爬了出来，然后便焦急的唤着叶昭。

  得不到回应，她就用双手刨着雪，想着阿昭是不是也被雪埋了住。

  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她一边刨着，一边暗暗的安抚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阿昭不会死的，他一定和她一样只是昏了过去，被雪盖了住。

  双手刨的太慢，她便化作原形，一头扎进雪里，见到一个人便捞上来，发现是具尸体，她的心便又惊又怕，看清不是叶昭后，又松了一口气。

  整整翻找了五日，所有的尸体都被她翻了上来，没有一个是叶昭，她既喜又悲。

  喜的是，找不到阿昭的尸体，说明他或许还活着，悲的是哪里都找不到他，她的阿昭不见了。

  叶汐坐在雪地里呆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具具尸身，这几日忍住的眼泪通通涌了上来。

  “对不起阿昭，我不想哭的，可是我找不到你了，你在哪里啊？”她一边哭着一边喃喃自语。

  然后她又在荸麓镇等了三日，心想或许是风太大，把叶昭吹走了，他或许正在回来的路上。

  等了一个日升月落，等了一个昼白夜黑，等了一个云密星疏。

  忽地，她想起阿昭曾经说过的话。

  “那我们约定好，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无论在哪里，都回到这座无涯山上，在雪碑下等着对方回来。”

  于是她头也不回，满怀期待与欢喜的一路飞回无涯山上。

  或许阿昭此刻正在那座高耸入云的雪碑之下等着她回去，如果他在，她一定要飞奔到阿昭的怀中，然后耍一次任性，告诉他下次绝对不可以再抛下她自己一个了。

  可那里也是空空如也。

  她失望的走过去，倚靠着雪碑坐下，揉了揉哭得红肿的双眼：“没关系，我们就是走散了，阿昭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我就在这里等他，我不哭了，等他回来见到我哭，肯定又要难受了。”

  无涯山上总会飘起雪花。

  叶汐看着漫天的雪花，数着等待叶昭的每一日，任由风吹雪打，她不敢挪动半分，因为她害怕叶昭回来，一不小心便会和他错过。

  数着数着就忘记过了几个年头，她蜷缩着身体，被雪埋在雪碑之下。

  世人常说苦海无涯，她便在此等一个岸，带她回头。

  四周静悄悄，除了风雪日月，唯有她默默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