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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琼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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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飘渺孤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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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饶城外有一条大河。

  当年外城墙刚落成的时候,有人说此地必成兵家必争之地,背山靠水,一夫当关,实在太受老天爷眷顾。

  说此言者大概也没曾想到,饶城的护城河河面太广而河水太急,桥建不起来,渡河又不安全。久而久之,饶城这地方非但没有成为兵家必争地,来往商贾嫌弃它小而拥挤,人多而鸟不拉屎,饶城也因此越发地偏僻。

  这条大河随着去年秋天一桩命案而广为天下知。

  那时雨季刚过,新科探花郎回乡探亲。他本想着乘着大船带着圣上亲赐的拜官封文,于此滔天江水之上赋诗一首。谁知诗没写成,一个大浪拍过来,船倒是给打沉了。

  再而后,新科探花郎命丧此大河之中,渡河的船家便尤为小心谨慎,生怕再载了个大佛连累一家老小。

  承澜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事。

  临衍与她一道下了船,二人远远瞧见一个门可罗雀的茶棚,一个小二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之态,那样子倒同前日所见之时一模一样。

  临衍吊着个手,一脸德高望重,乖得不像负伤之人。承澜沉着个脸,恍若罗刹,一看便十分不好惹。

  二人一前一后,一温和一凶残,当承澜“啪”一声扶在红砖灶台上,恶狠狠与茶棚小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呆滞的小二吓了一跳,浑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女山匪。

  “说,穆成是你什么人!”

  穆成是手艺人的名字。

  二人虽作此问,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人在此摆着个终年不来钱的茶摊,若非背后有人指点,就凭小二这臭脸早将行人吓退到了十里开外。

  蝙蝠精是小二的投食人,小二在此摆摊,常年替那化作手艺人的蝙蝠精盯梢来往客商。

  茶棚小二是个□□凡胎不假,但一个不惜与妖魔为伍的人,若非一心求财那便是受人所迫。

  承澜托人一问,十分果决地敲定了前一种可能。

  茶棚小二左顾右盼,讷讷不答。

  临衍走上前敲了敲炉灶,道:“莫说你不认得我。那日竹林里的官府之人来得太过于巧合,乃至于分秒不差。此事我虽早有怀疑,但现下也懒得再同你计较。你只需告诉我,穆成现在何方,他留在城西的那个庄子可还有其他人去?”

  临衍眼看小二贼兮兮地瞥了一眼烧得滚烫的锅炉,正色道:“不说也行,我们仙门弟子温良恭俭,自不会行逼供之举。反倒是那日瘦瘦高高的官差对你颇有印象——何大人?对吧?”

  正所谓阎王易与,小鬼难缠,茶棚小二或许对名声煊赫的天枢门不屑一顾,但对这饶城里来来往往的小吏确实不敢得罪。

  茶棚小二怯生生咽了口口水,眼睛朝那汹涌奔流的大河看了看,又看了看天。

  天色昏昏沉沉,晴雨交替不着边。

  “你的恩公是个妖怪,你若盼着他来救你,还不如盼着何大人对你网开一面。”

  那小二一听何大人威名,登时苦了脸。他缩着脖子犹豫了许久,扭扭捏捏。

  待红泥火炉上的一锅滚水汩汩冒了热气的时候,茶棚小二缓缓道:“我告诉你们可以,但你们可得护佑我的安全。”

  “这是自然。”

  临衍言罢,淡淡皱起眉头。

  他觉得这小二像是要说谎,但他一时找不出旁的证据。

  “穆成是我的远方表叔,他的事我所知不多。但他在飞鹤亭那头还有一个庄子,若他不在祖宅,便是在那里。”

  承澜点了点头,拽着临衍转身就走。临衍不动如山,淡淡直视着茶棚小二的眼睛,认真得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绣花。

  小二被他看得心虚不已,浑身冷汗直冒。那日他牵着马来喝茶,一如游历的公子一般彬彬有礼,而今临衍依旧泰然自若,依旧温文和蔼,但他的眸光似乎……如一柄行将出鞘的刀。

  “并非我们不信你,”临衍浅浅一笑,道:“但昨日城郊起了一场火,这一场山火由北向南,直将飞鹤亭边的几个茅庐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是今天早晨才听闻了此事,也无怪乎你不知道。”

  ——这又是哪跟哪?承澜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临衍这是在坑他。

  “倘若你的表叔叔果然在那茅草棚子里,此时怕已经被带到了官府那头。我们来的时候还听城里议论此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我曾有一壶茶的恩情,此事我先告诉你,你自行小心。”

  承澜恍然大悟,也跟着临衍一唱一和,道:“你也莫慌,你表叔叔和孟家的事也不是甚隐秘。若是你表叔叔向官府说了些什么,或者他将你的所作所为顺带提了一提,哎哟,我提这事做什么?怪不吉利的。”

  狡猾的茶棚小二听得“官府”二字早已慌了神。

  “飞鹤亭边的庄子”是他早准备好的托词,倘若有人生疑,茶棚小二将人哄到飞鹤亭边则可以借此机会溜之大吉。

  然而这二位仙门弟子却并不这般易与。

  不仅如此,听二人所言,他们对官府的动向倒有颇多了解。

  他死盯着临衍瞬也不瞬,临衍颇有耐心,坦坦任他看着。

  片刻后,小二颓然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老头开得价高,我也是受人所迫,迫不得已。”

  临衍斜靠在灶台上挑了挑眉。

  小二将手揣到灶台下头摸了一把,道:“他只让我留意生人面孔,倘若有外地人来饶城查探——”

  他尤为刻意地指了指承澜二人,又道:“我便要往城西的穆家庄里送一封信。”

  “你既不会术法,如何给他送信?”

  “用这个。”

  小二从灶台下掏出了一枚小巧的木头鸟。不得不说,“手艺人”甚是心灵手巧,一只木头鸟的腹部中空,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小二将那木头鸟托在手心上往前递,承澜凑上前去看,临衍心觉不对,一时又说不出何处异样。

  “倘若我是你,我必不会去碰那只鸟。”

  ***

  二人转过头,却见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者闲坐在茶棚一角,他翘着个二郎腿,右手拿着个苹果,十分流氓,也十分来者不善。

  此人的嗓音极为特别,那是一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柔性与圆润之感,这种音色可以出现在稚气未退的公子身上,英气勃勃的少女身上,却唯独不会出现在一个衣衫破落的老头身上。

  临衍将他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此人行了幻形之术,却又有意露了个破绽。若非他蠢得太过清奇,那便是因为他有意想引起临衍二人的注意。

  恰正如那时在竹林里,一个身手如同鬼魅一般的姑娘三番五次地勾引他,挖坑给他跳。

  临衍觉得此人同竹林中那个姑娘必然认识。

  承澜正欲出声问询,临衍将她一拦,给那人行礼道:“阁下认得我?”

  “山石道人的小徒弟,天枢门首座弟子,试问天下谁人不认识?”

  临衍温文一笑,道:“承蒙阁下厚誉,我这一点薄名,莫说天下之人从未听过,便是在仙门之中,认得我的也就这么几个小辈弟子。其中大半还是我的朋友。阁下专程在此等着我,莫不是也为了寻人?”

  不等那老者回话,临衍又道:“林平生也是你拉的线的吧?你是否拿了我的一样东西,是否又心生愧疚想要交还给我?”

  承澜不知首座弟子令信一事,是以她一时未曾跟上,狐疑地瞥了临衍一眼。

  那老道士低头沉思片刻,道:“那只蝙蝠上天入地地寻找一个人,不止如此,整个妖界亦在上天入地地找一个人。有人说此人乃妖界遗落在外的皇脉,又有人说,此人乃昔年九重天的一位上神。此人的魂火承了上古之力,得之,则可以统御八方。”

  “哦?”

  “当然,这事传到这犄角旮旯之处怎地竟同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扯上了关系,倒也稀奇。不过照我说,这般玄乎之事,若真有人信,那才真是蠢。”

  临衍觉得此人话中有话。

  天枢门弟子素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上古众神之说又实在太过不切实际。他暗暗将此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蓦然想到了竹林中的那一言难尽的一场轻薄。

  一念至此,临衍的脸又更黑了些。

  “这种捕风捉影之事,阁下信哪边?”

  老道士老神在在对着临衍身后一指,却见方才还气鼓鼓的茶棚小二此事竟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

  老道士站起身,颇为讲究地抖了抖袖子,指了指他手中那只扑腾着翅膀的木鸟,道:“好巧不巧,我都信。”

  他隔空一抓,木鸟倏忽回到了他的掌中。

  临衍二人眼看他举重若轻,毫不费力,暗暗心惊不已。

  他的修为已远在二人之上。

  临衍将承澜又往后拦了拦,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我也是来找人的。”

  老道士一步步往临衍处走了过来。他所行之处,风声凝滞,连将雨未雨的阴天也更为阴沉了几分。

  临衍不敢大意,直视着他,老道士照着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该谢我。这鸟太过玄乎,不是你们毛孩子该碰的东西。倒是你这小子,比想象中有趣多了。老道今日心情甚好,专程来给小仙君卜上一卦,还望你小仙君莫要拒绝。”

  言罢,不等临衍拒绝,老道士径自走到了木桌边。

  “来,坐。”

  临衍拉着承澜怡然就坐,老道士点了点头,道:“二位具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天好,老头我承上天之德,求这位小仙君的一个八字,可好?”

  他话音刚落,茶棚外乌云漫卷,天色阴沉,一场暴雨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

  临衍假意未觉,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也问老先生几个问题,还请老先生莫要拒绝。”

  “好说。请。”

  那老头自顾自从他的破布兜里抓出一把干透了的玉米粒,往桌上随手一撒,拍了拍手道:“天地英灵,太上祖宗保佑……”

  期间胡言乱语,令二人不忍直视。

  临衍眨了眨眼,也不管他此举如何荒唐,淡淡问道:“你找的人同那蝙蝠精找的人是否是同一个人?”

  “不是。”老道士毫不犹豫道:“蝙蝠精找的人是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的小娃娃,我要找的人没有生辰。”

  承澜一听,讶然道:“这世间谁竟能没有生辰……”

  她话音未落,老道士“嘘”了一声,嬉皮笑脸道:“这世间匪夷所思之事多了去,小丫头眼皮子浅,莫要太自以为是。”

  承澜闻言当即黑了脸,那老道士却浑然不觉一般,径自对临衍道:“蝙蝠精要找的人是不是你我不知道,孟家二小姐却是个意外。那丫头出生时跑偏了时辰,惹来这一桩杀身之祸,实在是无辜受累。”

  “杀她的人是否就是城西穆家庄的主人?那个穆姓的皮匠?此人同蝙蝠精有何干系?竹林中狩猎的人又是谁?”

  老道士被这一连串的提问扰得略有些不耐烦。

  他抬起头,阴恻恻笑一声,道:“血蝙蝠化作穆姓手艺人接近孟家二姑娘,真正的穆姓手艺人早被他吸干了血抛尸在了城外大河里。此事我只能说这么多,其余之事你自己去查。至于眼下——”

  “破!”

  随着老道士这一喊,二人一愣,皆如见鬼似地看着他。

  “少侠这命有意思,有意思的紧,”老道士哈哈大笑,又把桌上那堆包谷粒一通乱搅和,道:“不富不贵,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哈,但却是个见龙在田,搅得天下大乱的命!有趣,有趣。”

  “你胡说八道说些什么!”

  承澜拍案而起,临衍忙拉了她的胳膊,又朝那老道士抱拳道:“多谢。”

  他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轻敲着桌面,似笑非笑,眼看着一桌子玉米粒滚落成不知所云的形状。

  “哦,对。其实我被师父从乱坟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天枢门上下无一人知道我的生辰,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告诉你的那一个全是信口胡扯,晚辈看老先生兴致勃勃,是以未曾出言点破。劳先生摆卦。”

  临衍眼看着老道士扬起来的嘴角复又塌了下去,心下怡然,又道:“至于你要找的那号人,我略一猜测,那人怕不是个脸上有疤姑娘吧?她同我在竹林之中略有一面之缘,倘若老先生什么时候找着了,劳烦替我对她说一声,偷了别人的东西,若是不还,那便成了癞皮狗。说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雨意似是缓了些。

  老道士愣了片刻,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太过阴森,引来了群鸦环绕,临衍二人不忍卒听,也懒得再同他周旋。

  正当二人一前一后站起来的时候,老道士冷笑一声,眼睛一眯,道:“也罢,倘若你小命难保,九殿下必不会放任不管。”

  他话音刚落,重重将那木头小鸟摔到了桌面上。木头鸟小嘴一张,吐出了一股浊雾。

  临衍正待将此物一掌推出去却为时已晚,木鸟的腹部涌出一股热浪,“咔”地一声,浊烟与热浪相混相生,相互激撞,正在临衍的跟前炸裂开!

  老道士早有准备,他在木鸟炸裂的同时早已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临衍也反应极快,正当那浊烟腾空而起的时候,他已先知先觉地运起了护身结界。

  木鸟炸裂开后留了一地烟尘与碎屑,两个天枢门弟子一身狼狈,捏着鼻子猛咳。当此时,静默不言的茶棚小二忽然缓过神,提了一大壶滚烫的热水,兜头便往承澜身上浇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素来自矜,温文而克制的仙门弟子颇为措手不及。

  一壶热水倒不至于让承澜毁容,她素手急点,长袖翻卷,红彤彤的大水壶轰然砸到了泥火台上。

  但落地的木鸟拍了拍翅膀,沿着湿漉漉的泥土滚了一圈,倏忽黑风汇聚,煞气横生,浊烟与碎屑之中窜出了一股空前强盛的妖气!

  “……这玩意你到底从哪里搞来的!”

  承澜恨不能将此小二拆皮剥骨以慰心头之恨。而茶棚小二眼见那黑气腾空也已经呆若木鸡。

  “……他、那老头没说此物这般邪乎啊……!”

  蝙蝠精自然不会对他如实以告。

  此物聚天地煞气,经野火浇筑,窖藏四十九日方才成为了而今指甲盖大小的形状。蝙蝠精将这一枚指甲片藏到了木鸟中空的腹部,防的正是这一手。

  这是他用以抵御仙门弟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不求复杂的布局,要的只是将来找茶棚小二麻烦之人、连同小二一起一道击杀!

  煞气当胸而过,临衍首当其冲,还未感觉到疼,首先感觉到了凉。

  奔涌的煞气如一柄利剑般贯穿了他的右胸。

  临衍大睁着眼,连退数步。

  顷刻后,雨水刷刷地冲刷着破败不堪的茅草棚子,而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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