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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琼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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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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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临衍一行四人磨磨蹭蹭往风篁岭去的时候已然沉夜如水,月朗星稀。

  饶城往西有一片一碧万顷的的竹林,玉竹由风篁岭一路蔓延北上,直至护城河边戛然而止。

  飞鹤亭便坐落于曲江峡瀑布边上。

  相传这亭子乃山水大师赵春晁亲自督建,刚建成的时候好巧不巧,一道天雷正好劈下了亭子的一角。有好事者将此事视为大凶之兆,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好巧不巧又传到了当今天子的耳朵中。

  然天子毕竟是天子,被雷劈了半个亭子这种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惊天大事。

  天子轻飘飘降了个督工不严之罪,赵春晁被贬谪到了一个更为穷乡僻壤的鸟不拉屎地。

  一个鸟不拉屎的破亭子被这么一传,竟引来了文人墨客竞相瞻仰。至此,这地方便成了绕城硬凑出来的名景之一。

  而距亭子边五丈有余,一眼望不到边的风篁林,却不知为何落了个“闹鬼”的传闻。

  越往竹林深处则光线越发昏暗,竹影之间漏下的月光凑了一地斑驳。偶有鸦啼声如泣如诉,刺在耳膜上平添诡异。

  这情形虽比天枢门那一片鬼影幢幢的忍冬林好不了多少,但此情此景落在肖连城的眼中实在差不离多少。

  肖连城怕黑怕鬼,怕高怕水,遇了此种情形,自然也怕得浑身发软。

  他远远瞥了师兄一眼,眼看后者目不斜视,一群人专心赶路,没人理他,他的心下又更萋然了些。他从岐山大老远赶来这鸟不拉屎之本是为见一见师兄,谁料师兄是见着了,这一不小心却又惹来了一场夜探鬼林子的“壮举”。

  “哎,别动!”

  越兰亭这一嗓子惊得肖连城险些跳起来。

  “怎么了?!”

  “你头顶有只蜘蛛。”

  至此,肖连城对越兰亭就愤多于怨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稍微专心点?”

  承澜对越兰亭与众人同行一事没甚异议,但她对肖连城这鸟人实在不忿已久。

  这人羊质虎皮,没有半点用处,若非他跟着临衍就如哈巴狗见了主人一般忠心耿耿,门中小辈弟子还真没多少人愿意搭理他。

  更为可悲的是,此人的亲传师尊肖卿长老执掌门中刑罚。

  那身宽体胖的尊者虽然口头不说,他对肖连城这一块雕了几十年也没没雕琢出个花来的所谓“璞玉”可谓严厉中透着嫌弃,嫌弃里再添严厉。

  倘若此人邀功不成还莫名受了个伤,她这做师姐的回去该怎么向肖卿长老交代?

  想到受伤,她又朝越兰亭处看了一眼。

  那一口煞气险些令临衍一命呜呼,而后又是激战又是落水,临衍回来的时候却又身强体健,健壮如牛。若非这姑娘扁鹊再世,那就是她手段非常,图谋不轨。

  一个仙门小辈弟子身上到底有什么好图谋的?

  承澜一念分神,脚下一滑,脖子上却被一条横生出来的竹叶子滑了道血痕。

  一缕血腥味在夜风之中丝丝缕缕地飘散了出去。

  越兰亭深皱着眉,一言不发,临衍未觉有异,刚要嘱咐众人小心些,忽听肖连城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这里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他话音刚落,越兰亭讶然惊呼了一声,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玉竹幽篁,风摇月影,莫说活物的影子,就是来时路都没有了。

  “……奇门遁甲,还是个高手。”

  临衍微垂着眼,双手捏诀他右侧的竹子枝干上轻轻一拍。

  冷硬的玉竹摇了摇,十分不情愿地落了两片叶。待那两片竹叶飘摇落到了泥土之中,临衍大惊失色:“不好。”

  竹影当风,林中沙沙细响之声越来越大。月色渐渐暗淡下来,方才还间距一尺的玉竹缓缓合了起来。

  不仅如此,只见林中玉竹渐势相合,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吞天彻第般向四人推来!

  “师兄你启动了什么阵法啊啊啊!”

  承澜被肖连城的杀猪般的叫声扰得心浮气躁。

  她指尖如风,侧削而去,□□的躯干应声断裂,噼里啪啦压倒了一片暗影。

  “闭嘴!给我过来!”

  她与临衍一左一右护卫着两个“无用”之人越聚越拢,四人凑成一个圈,背靠背挤作一团。

  眼看那密匝匝的竹子铺天盖地卷了过来,隐有将几人挤成肉酱的趋势,临衍与越兰亭一同拔剑,寒光出鞘,锐利的剑气将成片玉竹砍得七零八落。

  谁能想见这一式“抽刀断水”的精绝剑法,到头来竟是用作野外劈竹子?

  剑芒如水,沉夜不见星,然而再快的剑光到底也禁不住竹子林如山峦叠嶂般涌过来。

  无论是谁布下了血蝙蝠一条暗线,想来也对天枢门弟子的动向了然于心。倘若临衍所猜不错,孟二姑娘的尸骨失窃一事也是因着此人想要请君入瓮。

  此人到底是谁?他要忽悠天枢门弟子所为何事?

  临衍一念至此,暗瞥了一眼左侧的越兰亭。

  她面色沉静,剑法不疾不徐,这一手行云流水劈竹子的剑势他竟从未见过。即便如此,她的诧异倒不像是装的。

  临衍刚放下心,眼看这漫无止境的竹阵越聚越多,倘若再这般下去,几人必先力竭。

  他心下一横,丢了一句“你们先坚持一下”便自行先丢了个扶风之咒。

  如此漫无边际的奇门遁甲之中,要想看清楚阵眼所在则还须攀到高处。

  临衍抓着一方蔚然高耸的竹干端详了片刻,待足见下清风骤起的时候,他略一使力,手脚并用地顺着竹干爬了上去。

  门中小弟子素爱偷鸡摸狗,上房揭瓦,后山树林里掏鸟蛋。临衍远远看着,心下了然,从不参与,也从不多作评价。

  但有一事他从未对众人说过,要论斗鸡走狗掏鸟蛋的功夫,他可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碧幽幽的竹海成片成片地没顶而来,林中几人苦苦支撑,剑芒越来越密,他们的力气也越来越短。

  眼看三人背靠背越发紧逼,承澜指尖发力,惊天雷电直冲云霄,片刻后,竹海漫压之势稍缓,竹林上空燃起了淡淡的烧焦的糊味。

  “师姐你有这种好东西怎不早说?我这里还有三张引火符,我们不如一并用了,也好过……”

  “那玩意会!起!火!我们现在是在山!里!”

  承澜话音刚落,被雷劈了的竹干上火化一闪,几枚火星掉落到了新润的泥土之中。

  肖连城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大呼救命,越兰亭仰天长叹,道:“回头怀君若是问起来,替我兜着些。”

  承澜猛地听了自己师尊的名号,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地这姑娘看似吊儿郎当,她竟连承澜的师尊都认识?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还为等她猜出个所以然,却见林中长风呼啸,尘沙四起,片刻后,一层薄薄的冰从几人的脚下蔓延开。

  那薄冰顺着绿油油的盈盈竹海一应扩散,冰层触到竹子根部便如长了眼睛一般,如丝如缕地顺着竹干攀升。

  越兰亭眸光微沉,双手合十。待她张开手臂的时候,林中寒气陡升,而一碧万顷,纵贯成海的风篁岭便这样硬生生被她的气海尽数封冻了起来!

  此乃九天神魔之力,断非常人所能想象。

  好在顺杆爬的临衍并未注意道此间异样。他越往上爬,竹竿越细,越是得见明月高悬。

  待竹子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的时候,他抱着竹尖左右四顾,漫山遍野的绿意与阴气之中,他眼尖,远远瞧见了一处空地。

  空地周边无竹无影,十尺来宽的空地平平展展。临衍来不及细想,脚踝勾着竹子尖,一把捞过另一支玉竹干后提气跃起。

  他如野猿般穿梭于树梢一般,手脚并用地腾挪到那处空地边上,如此行云流水,左突右进,甚是没有形象,甚是不君子。

  临衍飞身刚一落地,却见空地的中心位置插着一枚小小的枯树枝。

  他不敢轻易上前,只以长剑聚力,待晗光剑刃上凝出丝丝白光的时候,他远远挥着剑气往那枯树枝上劈了下去。

  刹时狂风呼啸,龟裂的纹路四散蜿蜒,那平展展的一块地面以枯树枝为圆心,逐渐塌陷了下去。

  眼看一团风竹也被此倾塌的势头卷了进去,临衍忙扯了一根竹干故技重施。他不敢爬得太高,也不敢太靠近那块空地。

  片刻后,空地的倾塌之势渐缓,方才还算规整的土地上露了个三丈来宽的大坑。

  临衍刚放下心,刚想顺着玉竹凑到大坑边上查探,却听“咔”地一声,竹干支撑不住他八尺男儿的重量,猝然断裂开。

  坑中泥沙又抖了抖,一截竹干弯折了成匪夷所思的直角,直角的一头挂着个临衍,他的脚下是黑洞洞看不见底的大土坑。

  临衍当机立断将那条柳树枝绕在了手腕上,绶带的另一头飞射过土坑的上空绑上了最粗的一根竹子。

  临衍抓着那柳树条飞快往前收。

  就在这一枚弯成直角的竹子脆声断裂,深坠入土坑的一瞬间,临衍纵身飞跃,平平安安地将自己……吊在了土坑的边沿。

  他忽而明白为何怀君定要让肖连城将这百年老树藤给他带过来。

  此“阳春白雪”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比缚仙索粗且牢实,实在太过于适合用作翻山越岭上房揭瓦。

  月影透过林子梢头姗姗来迟地落了下来。

  眼看如山一般的竹林阵也停了下来,临衍长舒了一口气,朝天喊道:“喂,过来拉人。”

  灰头土脸地被一条柳树枝吊在土坑边上实在太不君子,太没有排面。他素白的衣衫上呈现着斑秃一般的土色,其玉冠歪斜,头发刮在脸上,衣冠不整得令人心生不忍。

  肖连城心下愧疚,好心给他递了个帕子,承澜起身四顾,面色古怪,就是不看越兰亭一眼。

  “方才发生了什么?干嘛都这副表情?”

  越兰亭好整以暇地怀抱双臂,站在旁边,看着他似笑非笑。

  ——怎感觉又被她轻薄了似的?临衍想。

  为何只要此人在的地方,自己总显得这般倒霉?为何她即便什么都不干,什么话也不说,她的目光就已经十分流氓,十分莫名地色情?

  临衍实不知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有甚秀色可言。

  他低头拍了拍衣袖,抓了抓脸,却是方才一番摧折下来,他如玉的脖子上被碎土划了一道血印子。

  临衍混不在乎地又挠了一把,越兰亭见状,也自顾自掏出了一方帕子。

  他本以为越兰亭要给他擦拭脖子上的伤,谁料此人心安理得地抬起了他的下颚,老神在在地拿着帕子,一派德高望重地往他嘴角边轻轻擦了擦。

  “别动,土没擦干净。”

  “……”

  未等众人从震惊之中回过神,越兰亭收了帕子,逍遥而去,留一地月影不住地抖。

  ——果真是被轻薄了,毫不意外。

  然而天枢门的首座弟子做派温文,即便被人调戏,也自然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动心忍性,能忍则忍。

  临衍抖了抖衣角,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又拍了拍肩膀上根本本不存在的土,道:“你们都没受伤吧?”

  肖连城咽了口口水,承澜忙道:“不曾不曾。师兄是怎的看穿了这竹林阵眼所在?”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阵眼所在。承澜眼看着越兰亭自顾自整理衣衫,忽而有些明白了二人照面时一股一言难尽的尴尬之感。

  大师兄此人在门中虽然温和,但众小弟子敬他多余爱他,从没有一个人吃撑了会去轻薄他。

  而看他此时浑然不自在,浑身僵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还强装镇定,承澜默然又看了越兰亭一眼。

  高手,高手在民间。

  “……所以说,你们平日要多看书,多向前辈讨教经验。”

  “……师兄说得极是,受教,受教。”

  肖连城十分一言难尽地踱步到了大坑边。

  也并非是他小心眼,天枢门弟子素来恭谨温凉,连众师妹给大师兄投递媚眼的时候也多含羞带怯,藏着一般露着一半。他从未见过这般……让人一言难尽之人。

  他觉得自己敬爱的师兄像极了那在女妖精手中挣扎的圣僧,师兄虽未有半分表露,但他每每面对这姑娘,那一股浑身不自在而欲言又止的神情遮都遮不住。

  肖连城心生不忿,暗暗不忍,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将大师兄从女妖怪的手中救出来。

  然而还未等他救得师兄,他便已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却见林间黑影一闪即逝,肖连城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毛茸茸的绿手便已顺着他的胸口处挠了一把。

  他直觉性地往后一躲,却见那绿手中途折转,飞身直上。

  肖连城大惊之色,还未叫喊出声,临衍站起身,拔剑,戒备,如临大敌。

  竹林中不知何时又聚了一群“人”——或者说是妖物更为恰当。这一群妖物腥臭难当,妖气萦绕不绝,竹林间每窸窣响一次,肖连城的腿便又软了几分。

  “我们这是……?”

  “捅了他们老巢。”越兰亭轻声道。

  “……说起来,我方才一直想问,坑里面那坨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承澜一语点醒梦中人。倘若这风篁岭果然是妖怪老巢,那么除奇门遁甲之外,他们必有层层防护。第一层防护的竹林之阵已破,平整的土地上留了个三尺来深的大坑。

  倘若她是布阵之人,这坑里的一切东西都必须发挥它的作用。

  “看起来像是蛋壳?什么东西的蛋有这么大?”

  临衍刚一说完,只听深幽幽的坑里传来一声巨响。所谓前狼后虎,四面楚歌,大坑之中更多的泥土落了下去,地面裂出越来越多的深沟。

  渐渐地,由方才塌陷下去的坑里扬起一条蛇尾,这尾巴有客栈中的老槐树一般粗壮,尾巴上的鳞片璀璨若金,流光隐隐。

  “……”

  众人觉得自己捅了个天大的麻烦。

  土地还在龟裂,寸寸塌陷,地底下一只不知是甚的物种正在破土而出。

  肖连城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方才,方才那是啥?”

  “顺这坡往上走,那里有一束光,是个山洞。”越兰亭轻声道:“竹林间的山魈大概有二十只。你们辛苦一些,杀出重围,先往山洞中避一避。”

  “那你呢?!”

  越兰亭朝前迈了一步,手腕一抖,抬出了一把黑沉沉的剑。

  剑刃上凝出霜雪的寒气,她衣带翻飞,一身黑袍猎猎作响,在月色竹影中飘然欲归。

  “山魈而已,你们能够应付。坑里的这个东西,凭你们的修为,一时半会还应付不来。”

  她的脸被月影分作两端,半张秀色,半张晦暗,一如索命的孤鬼,又如九天神魔,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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