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广寒宫阙
越兰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一条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大雪封山,天地寒彻,冰封的长阶横劈开了白雪皑皑的断崖,触目尽是无惧无畏,凄凄惨惨的白。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
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
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心头却又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法纲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
鎏金凤冠压在她的头上,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这条路于她并不陌生。
待穿过了第二道垂直而下的山崖,她会见到一个人。此人龙章凤姿,长身玉立,她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会问她三个问题。
越兰亭隐隐已然勾勒出了答案的雏形,却不料今日有别于常日。她还未见着那人便先看到了一个门。
越兰亭推开门,寒白与冷意戛然而止,原来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四周摩肩接踵皆是人。
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
她颇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后院出,又由一段飘着帘幕的长廊走到了一座别苑里。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流水穿过小院,水上有一座汉白玉浮桥,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
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
此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自顾自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越兰亭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
他径自唱着,越兰亭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
越兰亭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
“你究竟是谁?”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记个名字有什么用?”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他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越兰亭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有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
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那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她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
越兰亭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越兰亭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
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
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越兰亭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又回到了那片白雪皑皑的断崖之上。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如往常一般,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出尘。
他长长的衣摆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和一个白玉圭。
“拿好,切莫再将这些东西弄丢了。”
她问为何。那人道:“我这辈子愿意为你做这许多事,无论是天上的星辰或是山间清风,你想要,都可以送你。但若是有下辈子……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越兰亭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
她缓缓张开手,掌心纹路痴缠,纷乱毫无头绪。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灰尘沉浮翻滚。
恰是暖风和煦,日上三竿,太平盛世,人间安稳。
清明还早得很,阜春谷中已渐渐有了些潮湿与萧疏的意思,过早的一路春色随谷柳枝河蔓延朝东,谷中一簇又一簇的梨花树才刚刚抽芽。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细风绵雨方收,今晨土还是湿的。
远岚清风,晴云如洗,是个好天色。
越兰亭披着衣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窗。
窗外正对着一面广场,广场上几座石雕以八卦阵式一一立着。
距她最近的一座呈乌龟驮碑状,龟背上的纹路栩栩如生。越兰亭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想起昨晚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她一时怔忪,连有人敲她的窗子都未曾听清。
“越兰亭姑娘?你醒啦?”
她恍然回过神。
却见木雕窗下窜起来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
若非此人头戴独属于天枢门的青玉发冠,身着绛紫色压边的衣衫,越兰亭险些将他隔着窗户一掌推出去。
此人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
他贼兮兮缩在越兰亭的窗前想敲又不敢,越兰亭挑了挑眉,这小子自知不合适,悻悻收了手,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听说你就是那个一人剥了一条大蛇的姑娘,怎地今日一见,你竟然……比我师姐还要瘦?”
“……”
越兰亭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与没处安置的一双大手,又挑了挑眉,道:“你就是映波?怀君的小徒弟?”
窗下少年不料越兰亭竟听过自己的名字,一时雨过天晴,喜笑颜开。
“我给你带了五越斋的糕点!”
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映波处却实在行不通。
要说承澜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却是个话不会说,事不会办,讷于言,讷于行,笨手笨脚到令人发指的少年。
门中弟子对他师承执剑长老一事甚是耿耿于怀,以怀君这般毒辣的眼光,为何偏生从一众弟子中收了个这样的货色?
然而此事断没有狂徒敢往怀君处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怀君与映波也算是同道中人——在“如何三句话让人心生嫌弃”这一层上,映波同他的师父还当真不相上下。
二者的不同之处则在于,若说怀君的一手精绝剑术则足以令得仙门万众拜服,映波的修为低微得足以让门中同辈弟子大跌眼镜。
越兰亭大发慈悲地招了招手,映波兴冲冲推开房门,刚一迈步,他脚下悬空,浑身一震,又道:“你是姑娘,你的房间我不便进去,待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吧。”
越兰亭的眉头挑得更高。
“你不是说给我带了糕点?”
她存心逗他,懒洋洋靠在床头,动也不动,也不招徕他进来。
映波左看右看,壮了壮胆,猛咳数声,怀揣着他那由荷叶包好的,裹着椰子泥入口即化的桂花糖糕进了门。
谁知一进门,“咚”地一声,他的左脚踢在了门槛上,整个人直挺挺对着越兰亭行了个九叩大礼。
“……”
越兰亭目瞪口呆。
软糯糯的桂花糖糕黏在青灰色石砖上糊成了一坨一言难尽的形状,抠也抠不下来。
映波翻爬起身,欲哭无泪,挠了挠头,一张脸竟比那桂花糖糕还要委屈。
越兰亭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只道:“没事,你天枢门弟子房有专人洒扫,这点小事想来你师父不会在意。”
“谁说我们在天枢门啦?”
映波闻苦着脸,耷拉着脑袋,试图将那糖糕从青石地砖上抠起来。他俯趴在越兰亭的床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悲戚戚扁着嘴角,道:“岐山那千里之外,你才睡了一天,哪能到得了?这里是太和观,距饶城不远,我们在这里借住几天——哎哟这东西好黏,如果淘不干净,也不知朱观主会不会扒了我的皮。”
这倒让越兰亭颇有些讶异。且不说平日里她从未这般陡然睡过去,即便睡了,若以她在鬼蜮的脾性,这一觉睡去人间少说也得过去十数年,今日却又为何这般新鲜?
越兰亭心生疑惑也看得好笑,她站起身同映波一道蹲在门口。
眼看他汗如雨下越来越急,越兰亭幽幽道:“你专程来找我?”
映波抬起头。
“除你之外可还有门中长老一起过来?”
映波皱了皱鼻子,答非所问,道:“我听肖连城说,你们进了那竹林,还遇了个老槐树一般大的大白蛇?你还把那蛇头给砍了下来,这事可是真的?”
“……我并未杀它,只将那妖物暂且封了,待百余年后封印既解,它大概也就饿死了,”越兰亭被他看得心虚,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言及此,映波“啊”了一声,拍了拍屁股与膝盖,又对那化作糖汁的脂膏踩了两脚。待白生生的一地糖汁被他均匀地涂抹在了青石地砖上,映波挠了挠头,道:“回头我再帮你扫干净。师兄在等你,我们快些去。”
要往临衍房中去则必穿过太和观的碑林。
二人穿过成片的先贤教诲,越兰亭看得有趣,脚步渐缓。映波见她不疾不徐,左顾右盼,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一座刻了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石碑上看。
“子陵君?姑娘也喜欢这一段?”
“哪一段?”
“人皇斩白蛇的一段。”
眼看她面露茫然之色,映波指着白字之中突兀冒出来的一个名字惊呼道:“这般广为流传的戏本子你竟不知道?”
他这一嗓子可谓震天之响,越兰亭缩了缩脖子,佯装不知情。
“我天,这可是每个外婆都会对孙子讲的故事哎。总归那是好几百年前,人皇与公子无忌在琥珀川旁边大战了十日十夜,公子无忌不知从何处召来了三条白蛇。只见那大蛇在人群之中左突右进大杀四方,子陵君以万钧之力砍下了一条白蛇的头颅。后来公子无忌一战落败,子陵君登基成帝,天下因此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此事你师父居然没对你说过?”
“……”
越兰亭揉了揉眉头,故做不答。
“说起来,那日竹林中现身的大蛇也甚是威武雄壮,妖气冲天。这么一对比起来……”
“二者没有可比性。”越兰亭忙道:“风篁岭的蛇才孵出来不久,若你师兄与师姐合力击之也并非打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看这一路来的天枢门弟子不多,除你之外,还有谁同你一起来?”
映波遥指着临衍所暂居的小院的房门,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姑娘,我师兄真的等了你小半柱香。你再不去他就要生气了。”
临衍居处本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青石素瓦,院中也栽了一颗梨花树。待二人走到屋前台阶下,映波重重咳了一声,道:“你去,我就不去了。”
还未等越兰亭出声询问,房门从里间推开,来人却不是临衍。一个白衣白发的道人恰好推门而出,他一头雪白的发色,恰与梨花遥相呼应。
此人十分年轻,眉毛有些淡,鼻子笔挺,下颚尖得颇有些女气。
倘若不是因着越兰亭早已领教过这人的剑法,倘若不是这人在仙门剑术榜上常年位居魁首,倘若不是此人年纪轻轻便在天枢门中领了执剑长老之位,就凭着这样一张俊秀斯文的脸,连越兰亭见了都忍不住想调戏一番。
花还未开,青葱色点缀在枝头蓬勃待发,白衣白发的道人抬起头,见了花树下的越兰亭,也是一愣。
“……”
——不知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师父……”
怀君不看映波,不看山不看水,只顾狠狠瞪着她。
或许是被气的,越兰亭想,总归不是故人相见,喜出望外。
她干捂着嘴咳了一声,明知故问:“你怎地也在这里?”
怀君大义凌然朝山门的方向一指,朗声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