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小无猜
却说鹦哥跟着袭人出去了一趟,便被改了名字唤紫鹃。
当她回到自己的住处的时候,便有一干人上前道贺,真心高兴的有之,嫉妒的有之,奉承的有之,暗自放心的有之,大家各怀心思,面上却一派喜气洋洋。
打发了其他人后,紫鹃才换上了一张苦瓜脸,朝玻璃哭诉道:“昨儿个我是第一次上夜,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玻璃虽然是负责贾母的针线活的,但好歹也是个大丫鬟,少不得指点一二,嘴上却不饶人:“叫你平日里多上去学一点,你不听吧?现在是怎么着?昨夜可有得罪了林姑娘?”
紫鹃摇了摇头:“林姑娘脾气倒好,昨晚见了那些大红的褥子也没生气。”
玻璃叹了口气:“这陈嫂子做事也是越来越糊涂了,不过也不怪她,昨日除了你,也没见其他人记着林姑娘还在孝中。”她皱起了眉头,“我竟是不知道你跟了林姑娘是好还是坏了。”
紫鹃笑道:“有什么坏的?跟着谁不都是一样?如今跟了林姑娘,虽不能和姐姐你们比,但也算是个一等了。我们院里这几个,除了一个袭人,和姐姐你们份例一样,其他姑娘的一等不都是一吊钱?不过差一个名分而已。日后见到司棋她们,我也有底气些。再说我瞧着今早老太太对姑娘挺疼的,竟是不下宝玉呢!”
小姐妹俩说了几句私房话,便看到有人来送铺盖,正是陈华家的。她对紫鹃笑道:“劳姑娘提醒了,昨晚上因只有那几床是晒好了的,故送了过来。这些姑娘先用着,等今日我们晒好了新的,我再给林姑娘送来。”
紫鹃瞧了瞧她手上的包袱,颜色倒也素淡,还有一套新的雨过天青色的帐子,笑道:“劳烦陈嫂子了。嫂子事儿多,随便派个小丫头来便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陈华家的便笑:“这本就是我办事不利,还请姑娘帮我和林姑娘多说两句好话。”
紫鹃便道:“放心,我们姑娘知道你们的难处。”心中却想,明知黛玉这两天就要进府,却没人提前准备好棉被铺盖,本就是失职了。
打发走了陈华家的,紫鹃悄悄回到碧纱橱,替换了头一日的被褥和帐子。外头是雪雁跟着黛玉,这丫头虽然木讷笨拙了些,但丫鬟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何况黛玉在贾母房里住,和宝玉一样,享受着其他大丫鬟们的服侍,另配一个大丫鬟也不过是为了值夜方便而已。
这时候邢王夫人并凤姐等人都来晨昏定省了,众人笑嘻嘻地看着宝玉一样样地说着自己给林妹妹留了什么好东西。凤姐察言观色,忙夸宝玉体贴姊妹,热情好客,做事周全。直夸得宝玉脸都红了,黛玉抿着嘴直笑,贾母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王夫人的脸色也由阴转晴方才罢了。
中午因贾母要午睡,黛玉和宝玉也跟着休息。黛玉走进自己房内,看到帐子和被褥都换了个色,微微一愣,眼眶又泛红了起来。
宝玉跟着进了黛玉屋子里,见了这一水儿的浅蓝色,忙笑道:“是了,妹妹还在孝中,不宜见那些大红大紫的。这个色儿倒是好,清雅的很。昨晚上原是我的错,我给妹妹赔不是了。”说着鞠了一躬。
黛玉头一次见到这般说话见风是雨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诧异道:“怎么又是你的错了?”
宝玉正色道:“头一件,昨晚上我行为莽撞,妹妹刚来,不说陪妹妹玩笑,反而让妹妹受惊,是我的不是。第二件,老太太年纪大了,太太凤姐姐事情多有想不到的,偏我虽记着林妹妹,却没提醒一句,让妹妹昨晚上受委屈了,还是我的不是。第三件,我说我记着妹妹要来,却偏偏不在家里,留了好东西也没能及时给妹妹,供妹妹一笑,又是我的不是。昨日里我真是错之又错,还望妹妹原谅个则个!”话说到后面,竟是带了一丝戏腔,那尾音拖得又长又柔,听着倒是俏皮。
黛玉听宝玉如此说,心中十分感动,眼泪也落了下来,急的宝玉直跳脚:“我说话,怎么又把妹妹惹哭了?该死该死!是我的错!”又是作揖又是扮丑,一时手忙脚乱,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慰黛玉。
黛玉边哭边笑,好不容易止住,又见宝玉一脸诚恳,遂调皮道:“二哥哥既然如此说,那可打算怎么补偿我?”
宝玉见黛玉不哭了,松了一口气,忙笑道:“妹妹你说,妹妹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吩咐!”
黛玉仰着脸想了想,笑道:“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我这屋子换了一套铺盖,着实素的很,在外祖母房里看着也忌讳。就罚二哥哥替我寻几样不失礼,雅而不俗,清而不艳的东西来,我只不要那些红啊紫啊的,也不能弄些白的蓝的绿的来敷衍我。也不可拿老太太、太太们和二哥哥你自己的体己来充数,你可有办法?”
宝玉正愁不能给黛玉出力,忙应下:“好!好!妹妹的想法甚好!只管交给我,我定给妹妹寻几样好的!”说完忙忙地转身要出门,一不小心撞上了屏风,又把黛玉逗笑了。
后来宝玉寻了什么东西来暂且不论,两人因此一事,拉近了不少距离。况且二人同住在贾母房内,平日里坐卧不忌,一天中至少有半天是待在一块儿的,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关系十分亲密,黛玉也不叫二哥哥了,改口叫起“宝玉”来。黛玉见宝玉真心待自己,有时比贾母还周到,且是一片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她从小多病,又无兄弟姊妹在旁,缺少同龄玩伴,很是寂寞。现在有了一个宝玉,余事皆可不虑了,遂渐渐也对宝玉上了心。而宝玉是最爱和姐妹们相处的,如今迎探惜三人住在后头的抱厦内,反不如黛玉住在同一屋内亲密,况黛玉确实是一个钟灵毓秀、心思灵巧的女孩,较之家中姊妹竟是强上百倍,难免多花些心神在黛玉身上。他向来不以在女孩儿身上花心思为苦,每日里吃的用的都给黛玉先挑,玩笑中也都有尽让的,叫贾母越来越欣慰,王夫人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回到这一天,只说宝玉急急忙忙跑出去后,紫鹃也进了黛玉的屋子里:“姑娘可要歇一歇?”
黛玉坐在床边,眼红红的,嘴上却带着笑意,招手道:“你过来。”
紫鹃走过去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黛玉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听说,你会写字?”
紫鹃讪笑道:“会一点儿,不过是鬼画符而已。”因平日里事多,她的毛笔字长进不大,也就是勉强能看而已。
黛玉抿着嘴笑:“这正好。我原说要教我家丫鬟读书写字来着,偏雪雁那丫头不愿,认了两天字便丢开了。如今你既愿意学,我那里有好些字帖儿,还有些启蒙的书。晚上你收拾了出来拿去,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紫鹃忙摆手道:“这怎么成?我一个丫头,哪里用得上姑娘的字帖?没得白瞎了姑娘的好东西。”
黛玉道:“不过是几张纸,这有什么。况且这些我现在也用不着了,你拿着正好。既是做了我的丫鬟,又有心学,我这个做主子的,给你点书又算得了什么。只有一样,既是要学,可得用心,我可是要给你布置功课的!”
紫鹃见黛玉热心,只好道:“既然姑娘这么说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还望姑娘手下留情,别把我难倒了才好。”说罢,服侍黛玉休息不提。
待她下午下到房里,正好见琥珀带人过来,和她说道:“老太太把你给了林姑娘,就是一等了。如今要换屋子,安排你和雪雁一间可行?”
紫鹃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何必你亲自过来?”又说道,“我和雪雁都是伺候林姑娘的,一间最好不过了。”
琥珀道:“给你道喜呢!可不是总算熬出来了?我可是特特让人腾了一间大屋子出来,你和雪雁一人一张床,中间再隔一道屏风,看上去就好似一人一间一般,可不自在?”
紫鹃笑:“那我便谢谢姐姐了。”
因昨日里匆忙,雪雁和几个二等丫鬟们挤在一间屋子里睡了一晚。大丫鬟们都是两人一间,今天一早琥珀便特地腾了一间屋子出来给她俩,才安置好了家具,见紫鹃有空,便忙催着她搬家。
安置好东西,紫鹃又拉着琥珀问道:“我问你呢,媚人走了,老太太把袭人给了宝玉,却还没再提一个上来,现在底下乱糟糟的呢,今天跟我打听的就有好些。你可知道什么消息没?”
琥珀撇嘴道:“原是说给你的,大家也没理论,只说时机未到,老太太找个机会就把你提上来了。谁知老太太又把你给了林姑娘。那些人又心动了。”说完冷笑一声,“都是什么玩意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前挤,谁看得上?”说完她又叹了一声,“虽说都是一等,可哪有在老太太跟前那般体面?例银都有一两呢,现在好了,只不过一吊钱。”
紫鹃笑道:“感情你是掉进了钱眼里了?我们家里又不用我贴补。在这里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公中供给?是不是一两银子倒是无所谓。重要的不过是个名分而已。”
琥珀道:“也是这个理儿。我看林姑娘对你比对那雪雁要重视些,好好服侍,今后也不差。”
二人又絮叨了一回,出来正赶上晚饭,自去服侍不提。
晚间紫鹃在黛玉的要求下开了箱笼,收拾出一套文房四宝,并几幅基础字帖和三字经、弟子规等启蒙读物。紫鹃看着这些东西,心中吐槽不已:不是说黛玉你已经念完四书了吗?这些三字经什么的还留着做什么?还千里迢迢地背来京城?
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得从三字经开始学起,她忍不住滴下一滴冷汗。
又过了一日,黛玉便跟着众姊妹一同去上学去。贾府的规矩是三日一课,不过是跟着写写字、念念诗,或是学一些琴棋书画,或是读一些史书经典,全凭爱好而已。老先生也着实有才华,虽然科举应试学问不行,但在琴棋诗书一道却是颇有见解,教几个小姑娘是足够了的。迎春、探春、惜春跟着学了小半年,各有所好,就和她们的大丫头的名字一样,迎春喜欢看棋谱,探春喜欢临摹名家书法,惜春则爱画画。黛玉来了以后,学问上完全不输三姊妹,却醉心于诗书,常向先生讨教作诗,好不自在。
因紫鹃会读书写字,黛玉便带了她一同去。她原也有两个伴读丫头,但是都留在了扬州。今见贾家三姊妹都没有伴读丫鬟,只是带了自己的贴身丫鬟来服侍,并不留在学内一同读书,便有些失落。
紫鹃心知黛玉是想给自己找学习的机会,便安慰她:“我这水平,去了学堂,也不过是让人取笑罢了。况且有姑娘呢,有姑娘教导,还怕出不了师么?”
不上学的日子,黛玉便跟着三姊妹去李纨屋里,跟着李纨学些女德规矩、或做些针黹女红。贾家这些女孩子,能上金陵十二钗册子的,都是不差的。迎春温柔,作为大姐姐对下面的姊妹很是容让。探春活泼机敏,爱和姊妹们玩笑。惜春性子也不似日后那般冷淡,一副乖巧的样子,也是好相处的。而李纨虽然守寡,但私下也是爱说笑的,为人也是端庄平和,作为大嫂,平日里只负责管束这些小姑子们,大家都很敬佩她。
日子相处的久了,黛玉也渐渐放开了不少。虽然一开始在贾府有些不愉快,但宝玉对她好,贾母不知是愧疚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对她不下宝玉。下人们见风使舵,也渐渐明白了黛玉在贾母心中的重要性,对黛玉逐渐恭敬了起来。王夫人虽然面上淡淡的,但该做的面子情也一样不少。凤姐就更不必说了,贾母重视的,她必定也重视的。黛玉便也不似初入贾府那般小心谨慎。她细观府中景况,发觉贾府平日里讲究排场,极尽豪奢,与林家截然相反,却也不见得比林家强多少。贾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难免花销渐费,诸事繁冗,常常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是贾母不管家了,只管享乐,事情到不了她跟前罢了。贾家与林家一样世袭列侯,虽然比林家多传了几代爵位,但贾赦不过领个虚职,贾政也不过是个工部小官,比不得林如海在朝廷中的地位。林如海的巡盐御史官位虽不大,但盐政一职的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凡此种种,让她有了不少底气,也不再唯唯诺诺,不敢多说话了。她本就是个口舌伶俐、聪慧异常的女孩子,就连挖苦人都让人又爱又恨,哄起人来自然也有千般办法,贾母每日里被她和凤姐逗得笑得不行,心中对她又多疼爱几分。
只是有一样,不知怎的,每每碰到宝玉的事情,黛玉便常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忧愁,常让她觉得又闷又难受,恨不得发泄一二才舒服。她与宝玉同处贾母房中,亲密无间,既是亲密,便常有争执或言语不和。每到此时,黛玉便常在房中独自垂泪,而宝玉也总是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贾母自认为此乃小儿女们之间常有的事,并不深管。可事情传到王夫人心中,却让她颇为不快。
周瑞家的素知王夫人心事,又想到黛玉素日言语犀利、对看不入眼的人爱理不理的态度,心中早已不满。盖因她在府中体面,平日里就连凤姐和几位姑娘都对她另眼相看,黛玉对她却不过是面子上客气,便忍不住道:“这林姐性子也太娇气了些,宝玉说了两句玩话,她便恼了。平日里可没少给宝玉脸色瞧!我瞧着,这样子两个人呆在一起也不成。太太还是想个办法,让林姐搬出老太太房里才好。否则,坏了宝玉心情是小,倘或是耽误了宝玉读书,又或是把宝玉气病了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叹气道:“你当我没说过,原早就说要给大姑娘准备个屋子。谁知老太太年纪大了,性子越发左了,竟是不同意。我原想着大家年纪都小,又是姑表兄妹,多亲香亲香也是好的。谁知大姑娘竟这么不懂事,三天两头的和宝玉拌嘴,一时恼了,又爱哭个不停,倒显得我们宝玉多不懂事似的。”
周瑞家的说:“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见王夫人点头,周瑞家的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我瞧着老太太的样子,竟是有些想做亲的意思!老太太最疼谁?还不是宝玉!如今疼林姑娘,竟是不下宝玉,当初连史家的大姑娘都没这样疼过!我想着,林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林姐儿,这将来大半家业都要陪嫁的,姑老爷又是这般人品,中了前科探花不说,现在做了巡盐御史,任满回京圣上定是要重用的!有这样的亲家帮衬着,还不愁宝玉的前程?虽然林姐儿刻薄了些,但她会哄老太太开心,老太太想是满意的很。不然,也不会想着不收拾屋子,不过是想让俩小的多培养培养感情罢!这是我的糊涂想头,虽做不得数,但太太心中还是早有成算的好。”
王夫人听周瑞家说的在理,又想起当初胭脂偷偷来和自己说的事,竟是都对上了,不由恨声道:“想都不要想!我统共一个宝玉,养在老太太跟前就已经够意思了,难道宝玉的亲事还由不得我做主?”又忍不住想起贾珠和元春之事来,当初她原想给贾珠娶一个侯门贵女,偏贾政给他定了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说是将来对他读书好,谁知这是个克夫的命,嫁进来才两年不到,贾珠便一病而亡。而元春,若不是家中做主,说她有大造化,她又怎会忍心让她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思及此,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周瑞家的没想到王夫人反应如此之大,吓了一跳,忙陪笑道:“如今哥儿姐儿都还小呢,又是兄妹,料想暂且不防。这里有一件喜事要和太太说,我听说姨太太不日便要上京,太太也十几年没见过姨太太了,到时候若有烦恼,和姨太太多商议商议便是了。”王家这两姐妹,若论美貌倒是不相上下,若是论起本事心机,薛姨妈比王夫人强上不少。
王夫人本就和薛姨妈姐妹情深,闻说此事,脸色便缓和下来:“你此话当真?是在哪听到的?我怎的没收到信?”
周瑞家的道:“太太知道的,我那女婿有点子能为,才下江南去做了生意回来。正巧遇到薛家的管事,因说自从薛老爷故去后,金陵那边的生意不如往日,便商议着到京城来找机会,也是托庇在咱们两家下面的意思。只不过此事尚在商议当中,要变卖产业,处置商铺下人,很要花些时日,恐怕姨太太也是怕定不下上京的日子,倒让太太白欢喜一场,才没写信告诉。”
王夫人低头一想:“是了,他们家家大业大的,哪里是说上京便能来的?”说及此事,她心中一动。薛家有一女,名唤宝钗,只比宝玉大两岁,素日里薛姨妈在书信中没少夸赞这个女儿,最是端庄平和的,又深得薛老爷看重。薛家有百万之富,生意遍及全国,又有皇商之贵,岂不是一个亲上做亲的好对象?只是尚未见过宝钗,不知实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