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倾诉
当我们来到高府之时,只见小翠匆忙从府中而出,只为站在门口等我。她的身孕已经有八个月了,她与高熲婚后已经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又孕,本该恭贺她。只是我如今心如乱麻,无暇顾及旁的事。
小翠顶着冷冽的寒风,艰难的站在门口,见我下车,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怎么来了?”她很是欢喜,见我便想与我行礼。
“怀着孕还据什么礼数?”我责备道,将她扶了起来。
“小姐这趟……”
“昭玄在吗?”我直勾勾的盯着朝府门里看,打断了小翠的话。
小翠一脸尴尬,急忙调整情绪说道
“夫君身子抱恙,在寝室呢。”
“派人去唤他,我去书房等。”
我抬脚便朝府里走去,侍婢上前扶住小翠,也急忙跟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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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到书房里,坐立不安,索性也不坐了,便站几案一旁,拿起了搁在上面的书卷。
这是一本《淮南子》,我随手拿起,所敞开之页是《说山训》。高熲似是精读此书,此页满是注释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小姐可是要喝些水?小翠看您脸色不好,”一旁的小翠见我面色凝重,道
“我已经派人去寻夫君了,他很快就到。”
“呵……不为莫知而止休……”
这是在说我不懂他吗……
怎么会,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
“小姐要吃点什么吗?诶……这里自是比不上随国公府……也没什么准备……要不我去烧几个菜?”
小翠试探道。
“不必,我与昭玄说两句便走。”我言毕,又继续看书。
“……哦……好的。”小翠见我不理会,又是一番尴尬。
“你也八个月的身孕了,忙前忙后的作甚?让府里的下人们做便是了。”一旁的梅子看不下去,说道。
“我这不是习惯了了嘛,这么几年了,还是喜欢亲力亲为……”小翠不好意思到
“夫君也没说我什么,反倒时常跟着我一同做一些家务,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
我虽未言语,低头看书,但是小翠八个月身孕,算来高熲去平阳的时候便已经怀了。
如此这几个月,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的。
我心中愧疚,然而直到现在,她也未曾提过出征之事。
我心怀感念,心境轻松了些。
小翠便是小翠,纵然现在当了阿娘,唠唠叨叨的,但是她总有种魅力,让我感受到一股家的温暖。
“夫君来了。”小翠正与梅子聊着,只见高熲从门外而入。
他身子仍未好全,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病病恹恹,让下人搀扶着才进来。
小翠也不管自己的肚子,急忙上前便想扶高熲,被他微微一笑,摇头拒绝了
“若是让有孕在身的夫人来扶,在下岂不是枉为人夫?”
“可是……”
高熲摇摇头,朝我走来。
我回过身,看到他的病体,突觉自己会否有些残忍。本是应该好好休整,反倒是又要用这些烦心事来叨扰他。
高熲见到我很是高兴,在下人的搀扶下坐定,小翠急忙命人端来了茶水。
我放下书本,面色凝重,未曾坐下,却也不发一言。
“小姐要不要吃点粥……”
小翠还想说什么,却被识趣的梅子拉了出去,连带书房里的下人也鱼贯而出,很快便就只剩我与高熲二人。
“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高熲见气氛不对,打趣道。
“火烧眉毛了,”我看向他,将心中的不满倾泻而出,
“是宇文邕,他想杀人!”
高熲见状,神色一凌,警惕的抬手制止我,朝窗外望去。
“放心,有梅子在,就算皇上的细作,也听不到我们的话。”
我说着,便将之前发生的是都告知了高熲。
“……”
我言毕,高熲陷入了沉思。他眉头微蹙,修长的手指支着下巴,嘴角微抿。一双狭长的眼眸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问了秀竹,怕是李娥姿带去的胡医探出了阿大这一胎是个女儿,因此宇文邕才没有趁早除掉她……”
我说道
“本是不到三个月的身孕,我猜想他是想回京之后再作打算。可我等不及,若是再不做点什么,我真的怕阿延回不来了!”
“……恩……”许久,高熲看向我,点了点头,
“虽然不愿意相信,可是你所猜想的……怕十之八九是真相。”
“呵呵……”我冷笑一声,说道
“或许那个位子便就会把人彻底改变,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宇文邕了。”
“本来便是不必要的追击,更何况以我对宇文宪的了解,他不会做出如此缺德之事。”高熲道。
“本来三弟在中军,其他将领皆随皇上回京,为何只有三弟被派去随行宇文宪追击任城王。因为三弟与阿延一心,若是他们死于伏击,无人会怀疑这是皇上的借刀杀人。事后他给阿延一个谥号,便就一切皆定,再无翻盘可能。而我,便就要在这个谋杀亲夫的人的统治之下生活一辈子!”我怒道。
“怕是皇上未曾想到普六茹整会舍身救兄,也未曾料到他如此顽强竟是躲过了尉相愿的伏击,”高熲道,
“只是……此番并不可掉以轻心,如今他身负重伤,只要他未曾回京,一路上皇上有的是机会除掉他。”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真的要急疯了!”我握紧了拳头,紧闭双眼,希望自己冷静,
“我不顾阿大怀孕之忌讳,让秀竹和梅子在宫中和朝堂之上散播阿大怀了龙嗣之事……我明知道阿大怀的是女儿,却让将其说为龙子……只有太子妃怀有身孕且是皇子,怕是才能震慑那些想谋害普六茹氏之人……”
“……”
“可是……可是若是想杀人的是皇帝……还是宇文邕这样一个为了权势全然不顾亲情家人的皇帝……我甚至不知道他会否除掉阿大的孩子……我……我心如乱麻……”
“阿大的孩子……是个女儿……若真是生下来……就算可以把责任推到御医身上,怕是阿大与普六茹府涉嫌欺君犯上的罪名也要坐实……我这是……我这是饮鸩止渴!”
我紧咬着嘴唇,愤怒的一拳砸在了几案上
“为什么?他为什么处处针对阿延!为什么他低调行事,从未招惹宇文宪王轨那些人,而他们却一直苦苦相逼?”
高熲沉默片刻,道
“皇上行事,一向深不可测。若仅是因为那些所谓流言,恐怕不会如此简单。皇上或许是感受到了威胁,或许也有其他的原因。他如今急于除掉普六茹坚,便是因为如今是最好的时机,算作为国牺牲,到时候厚葬于他。一方面除掉了他,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博得了美名。若是等他回京,再寻办法除掉他,怕就会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所以,只要普六茹坚能顺利回京,想必皇上便不敢擅专。更何况如此做,就算不能除掉他,但是退而求其次,可以以此为要挟,迫使随国公府答应立宇文阐为太子。如此,皇上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那该如何做?”我问道。
“……我们在京,他远在沧州鞭长莫及。你的法子或许可行,可若是皇上真想杀,如此遥远之地,怕你我也无能为力。”高熲摇了摇头,看向了我。
“你放屁!”
我瞪大了眼睛,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是不是盼着他死?”
“七儿,你冷静些,我怎么可能盼着他死?”高熲也急了,提高了声音
“我早就说过,能护着你的只有他,若是他死了,你怎么办?我怎么甘心任其在我眼前发生?”
“那……那难道就不救他了?”我惊怒道。
我感觉自己浑身已经不受控制的都动起来,无法呼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如电击一般,难以抑制的痛。
“七儿,你要冷静。在京城,我们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以防后患。这才是如今我们该做的。”高熲艰难的站了起来,扶住了我的双肩。
“你好好护住这个家,他回来了,才有机会东山再起。否则在这里痛苦不堪,无甚其用。”
“……”
我紧盯着他,想挣脱,而他的手却箍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我倔强的别过头去,用手指狠命的掐着自己的腿,钻心之痛袭来,我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咬着牙,努力的挤出几个字。
高熲看着我,半晌,才松开了我的肩膀,说道
“皇上虽说霸道,不过看得出来他是极重名声的……若是想让普六茹坚安然回来,你的做法没错,我们让声势浩大。让全天下都知道,为了追击敌寇,他出生入死,如今在宇文宪帐下,重伤昏迷。若是他真的死了,宇文宪一世英名怕是也会染上污点。我相信若是宇文宪知晓其中厉害,定会全力护佑他的。”
“恩!恩!”我拼命的点头,眼泪溢在眼眶,见高熲好似在想对策,好像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努力平复心绪,说道
“你说的对,对!如今虽然宇文邕决定阿延的生死,不过毕竟在宇文宪处,也要看宇文宪的意思……对……所以……我才要让宇文宪知晓……他们的太子马上就有嫡子了!”
高熲见我努力的回复理智,放心了些,问道,
“……你说你们已经替你长兄定下了亲事?”
“哼……没有……”我冷哼一声,摇摇头道
“只是为了哄骗她们罢了……媒婆上门说亲,对方还未曾应下。我当时情急,才随口说的。”
我坐了下来,将几案上的茶杯端起,一饮而尽。
“一定要订下来,”高熲道
“不过贺若弼向来与普六茹坚也算亲厚,你独孤氏乃是名门,他贺若家若是嫁来也算高攀,更何况是入独孤氏当主母。再者贺若女郎年岁也不小了,不知为何一直未嫁,寻到你长兄想必他们不会拒绝,你不要担心。”
“是啊……若是谈不下来,我那个长兄,倔脾气上来,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如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尽力的结交大臣。文臣,武将都要拉拢,还有贵族。”
高熲喝了口茶,继续道
“贵族虽然无兵无职,然而且不说如今权贵士族各个都势力庞大,更何况有了贵族加持,民间声望裕隆,若是堂上有人想动你,怕也是要三思。地伐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我看着他长大,知晓这孩子虽然面上叛逆,实则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不瞒你说,这些孩子中,我最喜爱的便是地伐。希望你能替他寻一门好的亲事。”
“今年地伐就及冠了,也该要寻亲了。”我听他如此说,才想到地伐已经十六岁了,实在是岁月蹉跎。
“如今太子妃有德妃娘娘照看,至少这八个月应是性命无虞。只是……八个月后……”高熲沉默下来,脸色也变得尤为为难,
“八个月……我们还有八个月时间可以做准备……”
“……什么意思……”我看着高熲略显阴郁又不忍的脸,心中陡寒。
“皇上在收紧他的大网,每一条路,都被他堵住……越是往后拖,越无路可走……”高熲道
“如今看来,唯一的法子,便是丽华能当上皇后……如此,才可破局。”
“……”我抬眼看着他,他眸中的隐忍和悲戚被我尽收眼底。
他毕竟是个君子,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犯上之事,对他而言,还是过于残酷。
我明白他的意思,要不便是宇文邕暴毙,宇文赟登基,阿大为后。要不……便是废立阿大,普六茹氏政变或者谋反。
不可……
谋反,政变!
满门荼毒,横尸遍野……
我又想到了当年血流成河的独孤氏……
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能再拿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去豪赌……
可等宇文邕死……
他纵使身体不好,可如今意气风发,想让他死……谈何容易……
我猛地站了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做。而回头看着坐在一旁的高熲,却突然觉得与他无话可说。
“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我未曾回头,说完便往外走。
“七儿,千万冷静,别做傻事。”高熲在我身后道。
……
我停下了脚步,轻轻颔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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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便让梅子将普六茹坚受伤的消息广而告之。
高熲说的没错,此事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无一丝阴影,便就无一丝阴谋。若是强行为之,便是□□裸的阳谋,□□裸的谋杀。
水至清则无鱼,如此干净的水,再怎么搅也搅不浑。
我给宇文宪写了封信,连我自己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普六茹坚的性命却是系在这个要置普六茹坚于死地的人身上。
齐王宪:
突闻夫君遇袭,内弟丧命,妾深感惊惧。遥想夫君从军数载,内弟更是威名赫赫,然则此役却一死一伤,实则悲戚,实则伤痛。妾日不能昧,以泪洗面,只盼夫君安然而归。如今大局已定,盼君归日,便是妾夫妻二人解甲归田之时。天下有至贵而非势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有至寿而非千岁也;原心反性则贵矣,适情知足则富矣,明生死之分则寿矣。如今妾无所他求,只盼天长日久。
然妾心知此事纷繁复杂,不可言喻。夫君征战无数,从未如此伤重。夫遍体鳞伤,妾痛不欲生。其中曲折,想必齐王了然更胜于妾。君子思义而不虑利,小人贪利而不顾义,如此行事,只会招致天下不齿,后人不眷。世乱则君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想必此绝非齐王之所宗。齐王以智威名,以义服众,以德服心。切勿因私利而行龌龊,终会招致千古骂名。
妾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心境悲凉。所想,便只有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御座之下,无情,无义,无爱,唯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今日臧荼,他日韩信。前车之鉴不远,妾泣血恳请,愿齐王三思。护吾夫君,亦是护您之位。
妾心意已决,望齐王代为转告夫君。若夫君不得归,妾定于长安自裁相随。妾愿以己之性命,以正君名,告以天下。此乃君与妾之殇,更为天下之殇!
敬上
独孤伽罗
落笔,我早已没了力气。寻了梅子来,将绢帛交予她,
“送去宇文宪军帐,要送到他的几案之上……”
我揉着眉骨,黯哑的声音飘入耳中
“你亲自去,一定要送到……送到……”
夏,四月,己巳,周主至长安,置高纬于前,列其王公于后,车舆、旗帜、器物,以次陈之。备大驾,布六军,奏凯乐,献俘于太庙。观者皆称万岁。戊申,封高纬为温公,齐之诸王三十余人,皆受封爵。周主与齐君臣饮酒,令温公起舞。高延宗悲不自持,屡欲仰药,其傅婢禁止之。
周主以李德林为内史上士,自是诏诰格式及用山东人物,并以委之。帝从容谓群臣曰:“我常日唯闻李德林名,复见其为齐朝作诏书移檄,正谓是天上人;岂言今日得其驱使。”神武公纥豆陵毅对曰:“臣闻麒麟凤皇,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麒麟凤皇,得之无用,岂如德林,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诚如公言。”[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