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大梦初醒
承德四十一年,冬末春初,乍暖还寒的时节。
上元节刚过没几日,镇国将军府便乱了起来。听说是府内刚从苏州外祖家归来的苏九姑娘病倒了,数位大夫皆束手无策,可见此病来势汹汹。
环碧端着刚熬好的药,疾步往翠薇院上房去。
翠薇院是日前苏夫人刚为自家女儿收拾好的一处极好的院落,院中搭有花架,一角紫竹矗立,随风飒飒;几株红梅静静绽放,幽香馥雅;更有三两株玉兰静矗院中。院中央更是摆了一口绘飞鸟虫鱼的小缸,里面养了碗莲,更有几尾鱼儿在其中畅游,衬的院中清幽雅意,怡然自得之景。
进了屋子,环碧转过碧纱橱绕过红木镶嵌贝壳花卉的四条屏,便见最里的床榻上,层层薄纱帐幔后的床上躺着一位已初现倾城之姿的少女闭目而睡。此时少女双颊泛红,鼻翼额头皆有薄汗,似是睡的不甚安稳,口中不时吐出呓语。边上一位贵妇人坐在床边,脸上满是担忧,不时用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薄汗。
自家女儿两日前自苏州回来,一路舟车劳顿,风寒入体。本就身娇体弱的姑娘一入府便昏倒,高热不下,两日来昏昏沉沉的不曾醒来,急坏了一家老小。数位大夫看过后皆束手无策,好在老夫人亲自到齐国公府求了齐国公夫人,借了府中太医来。
环碧将药碗递到苏夫人跟前,急急道:“夫人,药好了。”
苏夫人闻言抬手接过药碗,示意环碧将女儿扶起,她亲自给女儿喂药。
苏南星只觉得全身难受的紧,似是在火中炙烤一般,灼热的就连呼吸都艰难的很。
她......不是死了吗?迷蒙中似乎看到了多年不曾相见的娘,她喃喃开口:“娘......”
下一刻,口中便被喂了苦涩的药汁,瞬间让她昏沉的神志清醒了几分。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抬眼便见头顶的眼熟的青竹纱帐,这……这是自己还未出嫁时的闺房!想着,又看向床边坐着的母亲,费力的坐起身,抬手便摸上了母亲明显年轻许多的脸颊。
温热的,鲜活的……
苏母一愣,心中便涌起欢喜,她以为女儿心中定是埋怨自己将她年幼便送去外祖家,没想到女儿还愿意亲近自己,放下激动的手中药碗,将女儿抱进怀中,良久才分开。
她近乎贪婪的痴痴看着眼前给自己喂药的母亲,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就连之前自己觉得苦涩的药汁都不是那么得难以下咽了。
苏夫人见自己女儿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平日里那么怕吃药的小丫头,如今倒是面不改色的吞下。只觉心中酸涩难当,微微红了眼眶。见女儿紧张伸手,生怕她离开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酸。便伸手将女儿柔弱的小手握在手中,柔柔一笑,“星儿终于醒了,可让为娘担心坏了,刘太医果然医术高明,保我儿性命无忧。定要重谢。”
喂过药后,苏夫人见女儿半垂眼眸,明明一副困倦的样子,却还巴巴的看着她,手也紧紧地拉着她不放,一副生怕她不见了似的,苏夫人心柔软成水,轻柔的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星儿别怕,娘就在这陪你,哪也不去,快睡吧。”
许是药性上来,她便渐渐合上双眸,缓缓睡去。
刘太医果然妙手回春,短短三日苏南星便觉通体舒畅,病也好了大半,全家便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一日,便又梦到了那个男人……
“不要,不要......谢央,我不要你死,不!”苏南星又一次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抹了抹额上的汗,四处张望,见还是自己的房间,不由松了口气,复又倒在床上,双眼落在头顶的帐子上,思绪不知飘到哪去了。
是的,她死了,又活了。三日前的一切仿若一场梦,就是现在她仍然一片恍惚。她从二十二岁回到了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她生于世代为将的镇国将军府,祖父苏津国为镇国大将军,父亲苏烨维是吏部侍郎,后面四个叔父各个都是大陈国栋梁,又因她是家中唯一女孩,更是备受家人宠爱,比之要星星摘月亮也不差什么了。无论家世还是容貌都是顶顶的好。
前世嫁了门当户对的陆丞相府嫡出二子,也不知是多少贵女艳羡的对象了。
前世祖母大寿,陆夫人带着陆瑾皓前来贺寿,便是打定主意为自己儿子求娶于她。陆夫人言明娶妻后,四十无子方纳妾。祖母与陆老夫人又曾是闺中姐妹,家世比之不差,如今又得陆夫人这句话,便欣然应允。
她那时对陆瑾皓并无喜爱之情,一切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事定下,她也是抱着与他好好相处一辈子的心去的。祖母一心只道陆家老夫人为人她信得过,陆瑾皓养于她手,自然不差。父亲兄长一心只要他待她好便足够了。
岂不知,人心易变。皇帝年老,诸皇子渐长。皇上却迟迟不立储君,皇子间的争斗愈发激烈。陆家暗中投靠三皇子,陆瑾皓所图不过是兵符。自己嫁入陆府便日日被陆夫人提了身边立规矩,伺候膳食等。陆瑾皓五年更是不曾近的她身。
身边陪嫁被找借口一个个打发干净,最后只剩丹岫环碧二人。几年来她更是甚少出陆府,更不用说每次回府,陆瑾皓亦步亦跟的紧盯自己。让自己更羞于启齿的是,家人每次问起子嗣,她又不能说自己与陆瑾皓不曾圆房的话来,只母亲回回见了担忧不已,更多的却是自责。后来陆夫人以她数年无所出,为陆瑾皓抬了两位妾室,其中一位便是陆瑾皓的表妹方青青。
后来,边关战事吃紧,整个将军府便忙碌起来,几乎空了半府。就是从那开始,便一步步落入陷阱,先是三叔父,四叔父和几个哥哥在边关尽数殉国,后来父亲和二叔父更是被污蔑通敌叛国至北狄连胜,丢十数城池。
她那时因陆瑾皓醉酒,与之一夜,怀了身孕,方一月有余,便被方姨娘陷害,说她心狠手辣,下毒害她儿子。那时方青青进府不过五月,便诞下一子。
陆瑾皓那日怒气冲冲的进了清枫院,问也不问便一脚踹向她小腹,孩子便没了。
想到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她心中便是一痛。
她知道方青青与陆瑾皓早在她与之大婚前便搅在一起,她不在乎。陆夫人的为难与刁难,她不在乎。陆瑾皓与她成婚多年,不曾圆房,她亦不在乎。她只是想安安稳稳过得一世。孩子来的意外,她便想,也好,这样还有人陪伴,却不想她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她心如死灰,被陆瑾皓仍到荒院,也不曾反抗。任由身体破败。却不想,父亲母亲被冤枉即将问斩,祖母也将不久于人世。方青青过来对她耀武扬威,在她面前猖狂得意,尽显小人得志模样。自己硬生生被气死在那荒凉破败的小院中。
死后不如轮回,眼睁睁看着环碧丹岫被灌了哑药,卖给人牙子。祖母到最后弥留之际仍旧在念叨自己。镇国将军府自此破败,不复往日。
而那个男人.......
“姑娘,姑娘,夫人来看您了!”尚且年幼的环碧面带喜气的进来。
苏南星坐起身,喜道:“快快为我更衣。”
话音未落,便见苏母疾步进来,连声吩咐着,又将她按回去,轻声斥责:“小丫头懂事,你怎么也这般不知事?前几日刚大病一场,怎可下床胡来。快快躺下,再将养几日,娘带你去天宁寺小住,你祖母说了,那啊,可是个养人的好去处,到时,定将我儿的病痛去除个干净!”说到最后,苏母脸上不由挂上了浅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女儿身体康健的模样。
天宁寺?苏南星一听这个名字,顿时想起前世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一件事来。
自己将要定亲前,金陵谢府出了件惊天丑闻,谢家当家主母派人杀自己的嫡长子,只因嫡长子挡了次子的路。嫡长子几近命丧黄泉,后被天宁寺的人救了,在寺中养伤三月有余。都道虎毒不食子,谢母就算溺爱次子,也没必要去杀嫡长子。此事在金陵闹的沸沸扬扬,谢央就成了金陵城茶余饭后的谈资,被议论了整一年。
她记得是她去后山游玩时救下的他。只不过现在她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陆家......就快来了啊。她唇角牵起一抹冷笑,这一世,她定会让他们心心念念的都成一场空,让陆瑾皓体会什么叫触手可及,却不过一场空欢喜。
母亲就是和特意等在天宁寺的陆夫人遇上的,可是不去又不行,谢央还在那里等着她去救。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稳。蓦的,她坐起身,急声唤道:“环碧,环碧,快备纸笔,我要给三哥哥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