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灰黑色的城堡像是伏在山脚的野兽，顺着山麓分做四层，每一层都复杂精巧，最下层则建在高出水面近十米的石台上，而这座城堡整体给人的感觉则像是黑化版的姬路城————
灰黑色的高大外墙上嵌着四四方方的琉璃彩窗，但因为光线原因全都显得晦暗难明，看不清城内的状况，青铜铸的怪兽在四方檐角镇守，人字山墙上波浪形的青瓦使屋檐更加富于变化，而青竹抬手指了指最下层的城堡，又指了指以回廊与山墙半抱住城堡的第二层建筑，“这里是两位城主的日常居所。而第二层，则是几位少主人居住的地方。”
离得越近反而越看不清内城的全貌，但却越发地为这鬼斧神工的建筑折服，一行人没有一个说话的，都安静地听着男人的解说，直到船停在了从石台延伸进水里的石阶边上，“前面几级长期被水浸泡，所以有些滑腻，各位当心。”虽然这个各位指的只有叶无敌跟乐凉这两个半点轻功都不会的，连方子珉都能五步并作两步，长腿一迈便跳上了石台，好在叶无敌如今心态平和，跟乐凉两个相互搀扶着慢悠悠地在后面走，倒也没让众人等多久便也上了石台。
青竹领着他们一面向城堡的大门走去，一面指着从二层的屋檐中漏出来的高耸山墙与青瓦，“其实三层也是给客人居住的地方，不过进出太不方便，至今只有两位客人住在城内。”叶无敌下意识地看向了走在前面一无所觉的幽冥跟凌跃，想来这两个应该不会觉得进出不便的，而最高的第四层虽然看不到全貌不过也能看出来是个压在第三层顶上的，广场。
确切来说是个广场大小的四角亭，与那从山腰上伸出来的青石台遥遥相对，
“那是平日举行大型庆典或者城主有要事宣布的响言亭，而且奇妙的一点就在于，虽然不管怎么看青石台都比响言亭高，但实际上站在响言亭里的时候却可以俯瞰整个青石台，是个非常精妙的设计。”青竹似乎很为此而自满，脸上的笑都真诚了三分，
还是那么喜欢这些视觉欺骗的手段，叶无敌垂头冷笑一声，
而此时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城堡的大门前，
“哐哐哐。”青竹说完时便已经站在了城堡的大门前，但他却一转脸，先敲了敲旁边小门上的兽衔环，“谁？”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条缝，露出个皱巴巴的小老头来，叶无敌在这地方见惯了幽冥乐白这样高个男人，就算是刚刚见过的魏午阳虽然个头不高，却也是个背脊挺直的老头，乍一见这弓腰驼背只到人腰的小老头，还觉得颇有意思，忍不住笑了笑。
而那小老头则不等青竹回话，嘀咕一句，“这可好，这么多人。就知道欺负老头。”说罢便哐地一声关了门，接着便听见那兽嘴一样的两扇石门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门缝渐渐扩大，露出一条可以供三人并行而过的道路来，
“谢谢杨叔了。” 青竹笑眯眯地对着小门的门缝说了一句，却没听见回应，但青竹仍旧笑着，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往城堡里走，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叶无敌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这样无力地质问，
沉重巨大的石门后面是视野宽阔到让人一愣的庭院，外围是两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黑柱回廊，正对着大门是一条灰白石板铺就的道路直通红柱黑梁的前厅，而道路两边却是满地鸽子蛋大小的白色鹅卵石，整个庭院中连一颗树都没有，只有几块带着青苔的黑色石头孤零零地立在鹅卵石地面上，整个场景荒凉又虚无，与之前灰黑色的城墙给人造成的重压完全相反，视觉上的冲击甚至让个人感受到了瞬间的打击，让人愣在原地，就像前一秒还在酒吧痛饮的人后一秒就站在了空无一人的沙漠中，
“此景名为虎负子渡河*1。” 青竹像是在回答叶无敌内心的困惑一般轻声说道，“这是城主亲自挑选石头摆放的所谓枯山水的庭院之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能看到十四块石头，但事实上却有十五块，而两边摆放的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
“……”一行人将信将疑地跟着青竹往前走，但确实如他所言，不管怎么看，都会有一块石头被挡住，而两边全然不同的摆放手法却能得到相同的结果，
“叶城主又悟出新境界了。”赵文奇似是感慨似是敬佩地低声说了一句，
而青竹将各人领到前厅两边的客位坐下，“各位稍等，在下这就去禀报城主。”
“…怎么这么大的城堡，连个下人都没有？”叶无敌见青竹走远才轻声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话音刚落便从庭院外的回廊那边走进来几个白衣粉裙的侍女，手里托着茶盘与各色瓜果，
“请各位客人用茶，”
“……”叶无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把视线挪到正位八仙桌上方挂着的中堂上，像是那猛虎下山图里有无限世界一般，
“叶某来迟，请各位见谅。”身后传来个健朗温和的声音，听不出年纪，叶无敌心里一跳，扭头望去，前厅光线偏暗，她又一直盯着那画看，此时便只能看见个人影从白茫茫的光里走进来，只一条瘦长的剪影，叶无敌下意识地与凌跃一样站了起来，这人步子极大，瞬间便从她面前晃过，带着一股仿似冰雪的凉风，他后面跟着青竹，两人径直走向左首的孙青，而叶无敌在右位最末，她站在那儿看着那“叶霜敌”的背影，脑子里无限回想着刚刚那人从自己面前经过时的侧脸，他此时正低声地与孙青说着什么，也可能不是低声，
只是叶无敌什么都听不见，她像是突然耳鸣又眼花。“Februar（二月）！”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她确实说了，而那人突然僵直了背，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Februar（二月）！”这次她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叶无敌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那声音尖锐刺耳，就像是在用指甲刮蹭黑板，她冲过去，将那人的肩扳住，转过来，
她与他同时愣住了，
“Scheisse（艹）！”
场面混乱得惊人，叶无敌用德语嘶叫着零碎的词句，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凌跃胆战心惊地站在她身后，试图叫醒她，他不敢走到她面前去———叶无敌此时说话的气势仿佛能把人生吃下去，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摄人心魂地可怕，他从前总觉得叶无敌说话凶狠，如今见了更恶狠的，才发现叶无敌对他已经够和颜悦色了。
青竹本想上来拽走叶无敌，却被叶霜敌一个小小的手势制止了，他看出自己的主人此时不大对劲，他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脸色惨白神情无措，青竹选择了遵从他的指令，同时拦住了身边要过去的徐家兄弟，
而站在对面的乐凉乐白，包括幽冥，都一同过来帮着凌跃，想把叶无敌从叶霜敌身边拉开，但她却魔怔了似的死命挣扎起来，幽冥一时没注意鼻子让她的手肘给撞破了，捂着脸坐到一边，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里流出来，孙青见自己的徒弟受伤立时便跳了起来要去收拾叶无敌，赵文奇赶紧伸手把人扯住，到底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呢，哪有这么上赶着凑热闹的。
端着瓜果的侍女走到门口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还以为有人谋杀城主，吓得盘子都摔了，各样的瓜果滚了一地，只听她惊呼一声，便啪嗒啪嗒跑远了，
叶无敌长长的头发因为剧烈的挣扎而散乱开来，她死死盯着叶霜敌，目眦尽裂，眼角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她的双手抓紧紧拽着叶霜敌的衣领，她问他，
你知不知道大哥背叛我们的事？
只是三个月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我会来这里，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让我觉得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但他一个字都没回答，他只是看着她，像是仍在梦中一般的茫然神情，又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整整三个多月的困惑、恐惧、痛苦、失落、委屈所有的负面情绪爆发出连叶无敌自己都承受不住的力量，她的眼里渗出眼泪，大串大串的，像是一眼淌不尽的泉，哗啦啦地无声地顺着下巴坠到地上，但她的眼睛仍旧看着叶霜敌，双手扭曲地攥紧到抽筋，尖尖的指甲在手上戳了好几个血口子，染红了他的衣襟，但两人都浑然不觉，周围的混乱都充耳不闻，
叶无敌憋闷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变成了一个词，“Februar…Februar…Februar（二月）……”她不断地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像是一句咒语，这让他们两个都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水雾迷蒙的眼睛已经被眼泪浸得通红，但她仍不肯挪开视线，她看着他，执着地念着他的名字，她沙哑得已经快说不出话的嗓子仍忍着疼痛，努力地发出声响，
“Februar…”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露着自己的思念，她在等着他的回应，哪怕只有一个词也好，让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属于这个陌生的世界，
“Mai（五月）。”她听见叶霜敌有点生涩地吐出了一个词，“Das bin ich（是我）。”叶无敌眼里含着泪，嘴角却漾起了个甜美又幸福的笑，她又昏过去了，确切来说，是乐凉在她后颈上扎了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