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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碧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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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知易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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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搞实业,顾名思义,要生产实实在在的东西,还要实实在在的出力。这两样,对而立之年的项大少爷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项家是开银号的,他自己在法国学的金融,开工厂,雇工人,再找销路,对他来说,都既没有理论基础,也没有实践经验。好在项家麒有一腔热情,成钰答应他开面粉厂的第二天,他就托人去给厂子注册了一个名字“陇海实业公司”。

  他们一家是沿着陇海线西行到西安的,他在陇海线上的见闻,让他重新思考自己可以为民族、百姓所做的努力。

  面粉厂叫这个名字,能够实时提醒他,民不聊生的时代,文化传承无从谈起。

  隔天早上,项家麒天不亮就精神百倍的穿戴整齐,连早饭都比往日多吃几口。成钰看他的眼睛时,觉得里面有一簇小小的火把,亮晶晶的。

  他带着天柱临出门时,小六儿背着小书包追出来,抱住他的腿,好奇的问他:“爸爸,你怎么这么早出门?”

  成钰在一旁捂嘴笑。他前一段时间太消沉,每天孩子上学去了,都还没起床。今日他突然早起,怪不得孩子见了觉得奇怪。

  项家麒拉起小六儿的手笑道:“六儿,爸爸先送你上学去,然后去工厂。”

  “工厂是干嘛的?”小六儿从记事起,没见过父亲上班,有些奇怪。

  “六儿……”项家麒笑得得意:“爸爸开了一家面粉厂,以后咱们家可以有好多好多白面吃,咱们邻居家,你的朋友家也都可以吃到白面,大家再也不吃混合面了。”

  “真的?那我要告诉同学们去!”小六儿捏着项家麒的手,抬起小脸痴笑,一脸佩服。在北平吃混合面的经历,她印象深刻。那一次项家麒吐血住院,对孩子造成了心理阴影。眼下爸爸承诺她可以再也不吃混合面了,小六儿心里那个小小的缺口似乎被填平了,有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定。

  到了傍晚,项家麒一进门,成钰吓了一跳。以往仪表堂堂的白面书生,此刻灰头土脸。大褂上溅了泥点,白净的脸上甚至有一道泥印。

  “哎呦,看你这脏的,快点,回屋先坐会,我给你烧了水,洗干净了好吃晚饭。”成钰先拿了手巾递给他说。

  项家麒进了屋,瘫坐在椅子上。草草擦了手,白色的毛巾上立刻留下了黑色的印记。

  “理出些头绪没有?”成钰在浴室里忙进忙出,给他准备洗澡水。

  那人的眼神与早上判若两人,精气神明显不见了。低声叹道:“这隔行如隔山,真是不假呀!”

  成钰回头看他,她料到第一天应该不会顺利,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人继续说道:“忙了一整天,似乎什么都没干,收购麦子、招工、打扫仓库厂房、调试机器,没有一样有眉目的。”

  “这才是第一天,当然会这样,不要急于求成,先找那最要紧的事干起。”成钰安慰他。

  项家麒勉强笑笑:“哪条都挺要紧,不过我自己哪条也干不了。还是先雇几个得力的人帮忙吧。”

  “这就对了,你自己一个人,再加上白寿之和天柱,一共三个劳力,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这么多事情。明天发招工启示吧。”

  项家麒点头,想了想,复又笑道:“好歹有个好消息,今天找了个懂机械的师傅来看过设备,那几台机器看着破,都是美国进口的好家伙,没有什么大问题,电动机也是好的。机器修一修就可以用,能节省不少开销。”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消息。”成钰用手擦擦汗说。她回身要出去,对项家麒说:“我叫秀莲端热水去。衣服和毛巾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可以洗澡了。”

  待到秀莲用木桶提了开水,进了屋子,又转身退回来了。她看着成钰,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朝屋里努努嘴。

  成钰推开虚掩的门望进去。只见那人把脏了的长褂脱下来,扔在脚边,一身白色裤褂,溅了泥点的布鞋也踢到一旁,自己伏在身旁的桌子上,手枕着头,微微张着嘴,已经呼吸绵长。

  此后的几天,项家麒自己写了招工启示,让天柱印了。贴到火车站附近。那里是灾民集中的地方。临时搭的棚户区里,树上、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他春蚕体的书法作品。

  项家麒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必定声音哑涩。西安的初秋天干物燥,几场秋风过后,积攒了一夏天的水汽骤然被带走。成钰特意每日给他炖了冰糖梨水润喉,但是声音还是一天哑过一天。

  这一日早上,他出门得匆忙,成钰刻意没提醒他带午饭,她盘算着以送饭为借口,去厂子里看看。

  晌午的时候,成钰用红漆食盒,装了小米山药粥,配了金丝卷、麻酱菠菜和小炒肉。她自己一个人,雇了黄包车。

  那一次去厂里,是在晚上,她依稀记得方向。好在这辆黄包车经常在她家门口伺候着,每天拉着项家麒出门,车夫也记住了路线。

  车子出了城,七拐八绕到了工厂。远远的看到厂房门上高高挂着的牌匾:陇海实业公司

  项家麒自己龙飞凤舞的字体。簇新的牌匾是黑底金漆,和这破败的厂房格格不入。

  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有的搬运,有的打扫。往厂房里面看,还有人在擦拭机器。

  成钰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往里面走。遇见一个工人,就和人家打听东家在哪里。有的说在办公室里,有的说在厂房里,有的说在仓库里。成钰暗自腹悱,这人什么时候成了孙猴子了,难道有了□□术不行?

  在厂子里溜了半圈,也没见到那孙悟空。成钰只得到他那间办公室等待。办公室在厂房的尽头,单被隔出一丈见方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屋子中间是火炉。那人的茶杯放在桌上,里面的茶水已经冰凉。根据味道判断,对门似乎是卫生间,总有人出出进进。

  成钰把食盒放在桌上,拎着空空如也的水壶,想要到哪里去打些热水。门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东家,我儿子十五岁了,个头儿比我还高,您看要是这厂里还缺人,能不能让我儿子也来?”听这河南口音,应该是厂里新招的工人。

  “好说好说,明天带过来瞧瞧。”这明明是项家麒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带了河南口音。项家的确是河南人,老太太有很重的项城口音。可是这项家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工人接触太多,说话也变了味道。

  “哎,东家,您真是好人。还有我婆姨,也想出来找个工作。我家里孩子多,口粮供不上呀。”

  “行………”项家麒的嗓子突然哑得发不出声音,一边闷咳一边艰难的说:“明天也一起带来吧。”

  那工人兴高采烈的答应着走远了。此时天柱的声音响起来:“爷,这人刚来没几天,就急着把全家都带来了,您不再仔细想想了?”

  “这人干活卖力吗?手脚干净不干净?”项家麒问。

  “倒是挺卖力气的,这些灾民,都是捡了条命,哪个不卖力?手脚……还真不知道。您这厂子里,哪有什么可偷的呀?”天柱思路还是清楚的。

  “也是。”那人哑着嗓子说:“有水吗?被他们缠着说了一上午话,嗓子疼得厉害。连坐的时间都没有。”

  天柱叹气道:“白先生还没回来,厂里也没个管事的,这些新工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可不是缠着您问吗?”

  两人一边说,一边推了门。他们明显是没预料到屋里有人,都一愣。

  “朱儿,这地方又脏又乱,怎么跑来了?”项家麒握着门把手,一只耳朵上还挂着口罩。这厂房里到处都是灰尘,他怕过敏,只能时时捂住口鼻。他看到桌上的食盒,已经猜到了原因。话里带着三分埋怨,脸上的笑却藏不住。

  成钰举着空水壶,朝天柱晃了晃,天柱立刻会意,拎着水壶跑了。

  “白寿之怎么没在?”成钰擦干净桌子,把食盒打开,一层层拿下来摆好。拉那人坐在椅子上。

  “他收粮食去了。夏收刚过,得赶紧收购麦子好开工。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别的磨坊都是七月就去收麦子了。”

  “打了这么多年仗,河南河北都糟了灾,这陕西还能收上来麦子吗?”成钰问。

  “朱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历代帝王之所以把国都定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是宝地。”项家麒口渴,没急着吃饭,举着筷子,在空中挥了长长一道弧线说:“这八百里秦川,可不是虚名。前前后后埋了73个皇帝老儿。这关中平原,地形险要,沃野千里,易守难攻,所以叫‘天府之国’。这里的麦子旱涝保收。秦始皇能统一天下、大唐鼎盛一时,都和这里的麦子有关系。”

  “这么说,小麦的供货不会有问题了?”

  那人点头:“嗯,我让白寿之带了两个人,都是世代农民,收麦子应该不至于上当。”

  “那就好,等机器修好了,麦子到了库里,应该就可以开工了?”

  项家麒听了这话,想了想,却没有兴奋的表情。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可是无论是工人,还是我们,谁都没干过。我总是心里没底。这磨面粉按理说不难,可是总怕有什么想不到的环节,忽视了,会出岔子。”

  天柱此时打了水回来,又悄悄的退出去,带上门。

  成钰给项家麒倒了开水,举着杯子,帮他一点点吹着。

  “从璧哥哥,你这样殚精竭虑的做,总是不得要领,有没有想过,再雇一个有经验的经理,像银行吴经理那样的?”

  “我未尝不想。”项家麒接过水杯,小口润着嗓子:“可是现在和开银行的情况不同。前几天吴经理给我写了封请罪信。他们一年多前投资的美国债券,亏了一大笔钱。现在银行周转吃紧。我除了安慰安慰他,告诉他我的红利不要了,还能说什么?这一次的生意,只能是小本买卖。要等银行那边周转过来,才能有大投入。雇一个经理固然省力气,可是他的薪水够十几个工人了。所以,还是等第一批面粉生产出来,卖出去挣了钱,再从长计议。”

  成钰听了,眉头锁得紧紧的。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她靠在桌子上,手指在桌子上轻划。

  “这里不缺麦子,这面粉,不知道好卖不好卖?”

  项家麒一面拉成钰的手,一面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成钰面皮薄,哪里敢在这里亲热,两人一个拉,一个躲。最后还是项家麒力气大,成钰一个趔趄倒在他怀里。项家麒一把搂住她,用脸颊在她下颚上蹭。

  “这种机器磨的面粉,比农村小规模的磨坊效率高,成本低,磨得还细。旁边省在闹灾,面粉磨出来,卖是应该能卖的出去的。再坚持些日子吧,等寿之回来,可以给我分担些。”

  成钰窝在他怀里,刚才升起的忧心,似乎也被那人温暖的怀抱化解了。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这天柱,我看也可以重用。他脑子活,又一心为你好。那些工人的事,你阳春白雪惯了,哪里知道怎么对付,还不如天柱脑子清楚。”

  项家麒把成钰又往上抱了抱,埋首到她怀里,闷着声音说:“朱儿说什么都对。一会儿你吩咐天柱就好。快让我歇歇,说话多了伤神,身子都被掏空了似的。”

  成钰抬手抚摸他脑后的头发。这些日子一味的忙,项家麒顾不得理发,脑后的发茬戳到了大褂的立领口上。摸上去微微扎人。成钰用手指卷着那发梢,心里盘算该如何帮他分担。项家麒如此操劳,他的身体挺不了太久。自己要顾家,也不适合在工厂抛头露面。还是要凑些钱,找一个有经验的人帮他打理。

  项家麒消沉时,成钰怒其不争。可真到了他废寝忘食的做事时,成钰又第一个心疼。如此想来,还是吟诗作对,聚友票戏的项家麒最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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