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遍插茱萸
佳节又重阳,正午的阳光抚在面上,一点都不燥,只是暖暖的。
段成钰把晾晒在院里的棉衣收下来,抱在怀里。二黑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如今早晚已经凉意甚浓,项家麒怕冷,需要穿薄棉衣了。
窗边的菊花正盛,金黄的一大片。此花开尽更无花,这是一年里最后一点绚烂了。
成钰进了房间,把棉衣叠好。打开卧室里的暗格,拿出紫檀的首饰匣子来。翻开盖子,木盒变幻出三层小巧的抽屉,收纳着几样项链、耳环和精致的别针。
成钰拿出一条淡粉的珍珠项链,看了看,又放回去。手指划过它旁边一条红宝石项链,最后停留在一对翡翠耳环上。水滴形的坠子,没有太多装饰,翠得能滴下水来。
她仔细的取出耳环,又挑了一条项链与它搭配,用手帕包了,揣进怀里。
首饰盒“啪”的一声合上,她心也微微一颤。这两样首饰是她陪嫁里成色最好的,项家麒被绑架时变卖了其他一些珠宝,只有这两样留下来了。如今也要派上用场了。
再有几天工厂就要再次发薪,可是机器仍然没有调试成功,手头的现钱补不了亏空,只能先抵了首饰坚持一下。
段成钰神色如常的出门,秀莲已经叫了车等在门外,两人先后上了车,车夫按吩咐朝当铺跑去。
站在高高的柜台前,成钰垫着脚尖,透过栏杆,能勉强看到里面大大的“当”字。
“这坠子成色还不错,但是新货,这边上也残了。”掌柜的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从眼镜上看面前的成钰说:“一百块,不能再多了。”
“掌柜的,这是真正的老坑翡翠,怎么会是新货?”成钰垂着眼,不敢抬头,脸微微涨红了说。
“嗨,哪里有那么多老坑翡翠?都是虚名罢了。”
“那您看这项链呢?”成钰掏出那条项链,递进柜台问。
“这样子倒是时新,只是这里不比上海,太太们都喜欢实在的旧样式。这么花哨的,恐怕不好卖,顶多40块,还是法币。”
成钰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样首饰。当铺做的就是趁火打劫的生意。她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这么点钱,根本是杯水车薪。想了又想,她把那耳环收起来说:“只当这项链吧!”
掌柜的看到她伸进来的半截酥臂上戴的翡翠镯子,不紧不慢的说:“这镯子倒是好货,若是太太肯出手,可以值两百银元。”
成钰听了,赶忙缩回手,用袖子盖住那镯子。
“还是麻烦您,只当这项链就好。其他的不卖了。”
这一对镯子是当年她进门时,项老太太亲手戴在她手上的,今后只能传给儿媳妇,断断不能卖。
拿着40块钱,成钰没有直接回家,让车夫绕到西大街的西安饭庄,定了一桌今晚的宴席。
项老太太的生日是重阳。他们一家在西安举目无亲,只有自家五口,和天柱一家,聚齐了吃顿团圆饭。
点菜的时候,成钰勾勾画画,颇费了些时间,既要挑好彩头的饭菜,又要让老太太不至于看出他们的捉襟见肘。眼下日子虽然不再宽裕,但怎么也不能亏在老太太身上。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中午。成钰推开院门,却见天柱牵着二黑要出去。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少爷呢?”成钰急着问。
天柱指指成钰的卧房,手挡在嘴边小声说:“大白天的,少爷在办公室里睡着了。我就觉得不对,过去一摸,烧得跟火盆似的。我给拉回来了,这回儿在屋里睡觉呢。”
话音未落,成钰已经推门进了屋。屋里落着窗帘,但外面日头正猛,也不算昏暗。
成钰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只见那人盖着厚厚的被子,只有脸露出来,面上没有了潮红。头发几乎完全被汗水打湿了。床头柜上放着退烧药的药瓶。那人应该是自己吃过药了。
探手一摸,额头只是温热的,浮着一层汗。
项家麒睡得不深,被成钰这么一摸,睫毛翕动,缓缓睁眼醒来。
“嗯……朱儿,去哪了?”
成钰没急着回答,先在搪瓷盆里倒了温水,绞湿了毛巾,拿过来给他擦汗。
“刚去西安饭庄了,晚上的饭定好了。下午六点开席。你这病着,还能去吗?”
项家麒浑身汗湿的难受,从被子里坐起来,接过毛巾,自己在脖子上擦着说:“怎么能不去?娘做寿。这要是在北平,应该请角儿办堂会,大办个几十座的。如今背井离乡,只有咱们一桌,我这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
成钰有用手掌仔细的摸他后颈的皮肤,项家麒回手拉住她说:“吃了药了,退烧了。朱儿,帮我烧点水吧,我洗个澡。”
段成钰摸摸怀里的钱袋子,犹豫了片刻,没有告诉他去当铺的事。她想问问他厂子里的情况,但若是有了进展,项家麒必定会第一个告诉她。此时他只字未提厂子的事,自然是没好消息了。今天过节,还是不要提这事为好。
想到这里,成钰转身要出门,又回身问:“你刚发了汗,还是别洗澡了,仔细再着凉了。我帮你擦一擦,然后把头发洗了就好。”
那人眯着眼睛笑着点头:“哎,有劳夫人了。”
她答应了一声,回身出门去了厨房。交代秀莲烧水的事。
再回来时,屋里窗帘已经打开,窗口有一束光射进来。项家麒披着外衣,坐在那束光里,面朝桌子,戴着白色手套,手里攥着放大镜。
他面前的桌上一幅没有卷轴的古画摊开着。离近了看,是南宋杨婕妤的百花图卷。画上绘制有荷花、蕙兰、蜀葵等总计十七段,画风清雅,细致入微。
自从开办面粉厂的两个月来,项家麒每日早出晚归,已经很久没有把玩他的宝贝了。此刻的他,目光并没有落在画上,而是望向窗外的蓝天。其实这幅画他已经看了千百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笔触,他闭着眼睛都能回想出来。
“从璧哥哥,从璧哥哥……”成钰叫了他两次,他才骤然回醒过来。
“嗯,水烧好了吗?”他回头,快速把画卷好,有些尴尬的笑笑。
“还需要一会儿。你……没事?”成钰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躲闪着什么,又似乎过于讨好了。
“我没事,等水好了叫我吧。我……坐一会儿。”
傍晚擦黑的时候,一家老小在院门口上了黄包车,就等老寿星穿戴整齐出门了。
成钰左等右等,眼看要错过六点开席的时间,老太太还没出来,项家麒示意她去看看。
进了老太太的屋子,秀莲正急得团团转。只见老太太踮着小脚,正在屋里走溜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哪儿去了,我明明放在匣子里的!”项老太太自言自语道。
秀莲见到成钰,赶忙过来求救:“老太太非说要找什么东西,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指着手腕念叨。找不到就不肯出门。”
成钰立在屋里,看着满屋狼藉,床上摊着两个首饰盒,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娘,您是不是找这个?”成钰突然灵机一动,褪下手上的翡翠镯子,举起来晃。
老太太回身看,刚还眼神迷蒙,见了那镯子,眼睛里蒙着的东西似乎突然散去了。
“对对,就是这个。我出嫁前,娘给我的。”她喜笑颜开的走到成钰眼前。成钰帮她把镯子仔细的戴在枯瘦的手腕上。老太太小心翼翼的摩挲着那手镯,不再念叨,只是听话的任秀莲把她搀出屋去。
民谣里都唱“东钟西鼓、青龙白虎、香菜热汤、西安饭庄”,项家麒早就想带成钰来这里尝地道的当地美食,只是被实业绊住了脚,无暇消遣。
今日好不容易沾老太太的光,坐在这雕文织彩的包房里,面对着满桌的珍馔,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下午从工厂回家后,他特意多吃了一颗退烧药。确保晚上能在母亲的寿宴上打起精神。眼下烧确实退了,只是头重脚轻,胃里一阵阵绞痛。
他坐在老太太身边,强打精神,一面陪着母亲捡高兴的话题说,一面挑着软烂的菜,给老太太夹到碗里。
“从璧呀,你也吃些。”老太太虽糊涂,也能看出项家麒根本没动过筷子。她把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菜,夹些到儿子碗里说:“我的儿,娘对你没什么要求。你不爱作官、不爱做生意,就爱一味的玩闹。娘想着,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没病没灾就行。”
项家麒陪着笑脸点头:“哎,从璧不孝,让您操心了。”
一旁的小六儿却不乐意了,孩子最听不得有人说她爸爸。
“奶奶,我爸爸现在开工厂了。他生产面粉,以后咱们永远有白面吃,爸爸最棒了。”
老太太一听也是眼睛发光的看着项家麒:“从璧,可是真的?实业救国,更你爹一样,那真是出息了。”
项家麒苦笑着低头,用刀子把一块肘子切成小块,送到老太太碗里。
“哎,儿子赶明儿也出息出息,给您老争气。”
项老太太拿起面前的酒杯。她早年间陪着项老爷打点应酬,酒量不错。
“从璧,跟娘喝一杯。今儿娘高兴。”
项家麒听话的拿起酒杯,旁边的成钰还没来得及拦下来,他就仰头一饮而尽。老太太也慢慢干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浮上红晕。眼里只有儿子,一味的笑。
此后的几杯酒,被成钰硬拦下来。其实席上除了老太太和两个孩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项家麒不舒服。他胃疼得脸都是青的。中间去了几次卫生间。鬓间闪着晶莹的汗珠。大家想着法子哄老太太高兴,待到她微醺时,早早散了席。
回程的黄包车上,项家麒已经坐不住。药效过了,高烧再次汹涌而至。他靠在成钰肩上。手指冰凉,呼出的气息却是滚烫的。
待到老太太回房。天柱把烧的昏沉的项家麒背回卧室。
成钰草草给他铺了床。项家麒还穿着棉袄。成钰俯身,一颗颗的给他解纽扣。两人的脸对着脸,成钰能感受到他艰难而灼热的吐息。
“朱儿……”那人勉强睁开眼。眼神却好像穿过成钰看着她身后。
“哎,我在呢。”成钰还在和扣子较劲。
“三哥呢?”项家麒轻声问。
成钰细看他的眼睛,这才意识到他是烧的说胡话了。她安慰他说:“三哥在上海。过几天就来信了。”
“嗯,三哥兴许知道那机器怎么修。让他快些写信来。”
成钰低头,暗自神伤。这人因为工厂的事情殚精竭虑,却又怕家人担心,不轻易提起。只有在病到糊涂了,才问出心里话。
“朱儿……”那人本已昏沉,不知为何又开口。
成钰答应着,用冷毛巾给他降温。
“那百花图卷……你会画吗?”
“怎么提起这个?会画,等你好了,我给你画一幅,一模一样的。”
“好,画一幅一模一样的,要不……”他说话渐渐含混不清,昏睡过去。成钰没有听清后面说的什么。
回身把透着他体温的毛巾放进冷水盆里,温度立时消散了。成钰葱白的手指浸在冷水里,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猛的抬头。
他视为生命的珍宝,被绑架时宁肯丧命,也不舍得变卖的字画,一路随着他来到西安,眼下为了工厂,为了给工人发工资,却要被迫易主了。
段成钰擦干净手。走到桌边收藏字画的柜子前,那幅百花图卷就放在最上面。她手指微微颤抖,拿起那画卷,回头看床上昏睡的人。凝神想了想,然后毅然拿起画,走到屋外。她要把画藏起来。
家里的字画,一幅也不许卖,一张都不行。
项家麒这一宿,高温反反复复,他在药物的作用下,始终没有清醒。
第二天一早,成钰顶着两个黑眼圈,穿戴整齐,拿着那幅翡翠耳坠子,又带着秀莲去了另一家当铺。这一次,那副耳环卖了一百五十块银元。这些钱虽微不足道,却可以解燃眉之急。事到如今,没有别的法子了。
揣着那硬硬的银元,她的心却被掏空了。
细细算来,她有一年多没见到母亲了。当年她决定追随项家麒时,虽没有能昭告天下的仪式,但丰厚的嫁妆是一样不少的。如今……娘家的心意都被她变卖了。有朝一日见到母亲,她该如何交代。
黯然神伤的回到家,一推门,本该寂静的堂屋里,却是一片喧闹。
“少奶奶,快看,谁来了!”天柱迎出来说。
成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但是她不敢相信。三步两步冲进屋里。项家麒披着长衫,满面病容,却神采奕奕。他的对面,真的坐着段成冀。
“朱儿……”三哥站起身,像小时候那样伸出双臂迎她。
成钰想答应,喉咙却被堵住了。她委屈的撇撇嘴,一下子冲进哥哥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肩头,她顾不得周围的人,只想痛快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