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公元1156年(金朝正隆元年),滨洲郊外,一辆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往南行驶着。驾马的男子约莫五十岁,神色稍显严肃,恐是怕这乡野小道颠着马车里面的人。马车车厢不大,顶盖朝前延伸了一尺半左右,右角下挂着一方成人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辛”字,不仔细是瞧不出来的。
“吁”前方传来马匹停住的嘶叫声,那是一匹通体棕黑的马,鬃毛在疾驰后有些凌乱。骑马的是一位少年,身高五尺有余,一袭白衫,腰带也是缀有青丝边的白底,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右手仗剑,左手执缰,头发全部束起,绑上一条青色的束发头巾,煞是好看。剑眉长目,脸庞线条分明,却还有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眼底却比同龄人更多一份沉稳,甚至凌厉!放眼望去,果真一位风华正茂、浩然大气的少年郎。
“严内知,您老赶马车就不能快些,如此速度,我们何时才能到齐州”。马上的少年调侃地看了眼赶车的老者,旋即又调转马头。“公子,明府可不比您这般年富力壮,再说了,车里还有个”话音未落,马车右窗的帘子被掀起来,探出个小脑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
“辛六哥,我要同你一道骑马。”还特意加重了“骑马”两字。少年回过头,探了探身子,道:“你呀,再过几年吧。”说完,双腿夹住马腹,马蹄撒起来,朝前方奔跑。
越往南下,就快到滨洲地界,此时还未入冬,田间地里居然少有农作物秋收后的残留。再行一段路,少年发现田坎边有大约二、三十余衣衫褴褛的人,蹲着、坐着都有。
少年跃下马,牵着缰绳,缓缓地在道上走着,从中听出了一些信息,这些人有从冀州来,有从瀛洲来,都想往南方去。少年折回马车旁,叫了声“祖父”。
马车车门打开,一位身穿青色圆领襕衫的老者抬了抬眼,问道:“前方何事?”
少年依旧牵着缰绳,但声音却不似先前般明快,“祖父,前方有从冀州和瀛洲南逃的百姓,估摸三十人,或许入冬后更甚。河北地区两年失收,金朝的赋税又加剧,这些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还能纳税?”少年说完,握剑的手紧了紧,像要捏碎一般,连青筋都凸显出来了。
“翁翁,那我们分些银两给这些可怜的人。”小孩子果然天真烂漫。“不可”少年急忙呵住,“给银两在这僻乡僻壤作什么用,万一再引来盗贼的觊觎?能果腹方是上策”。老者颔首,望向严内知,说道:“把车内的干粮留下一天的口粮,再把衣物一齐,分发给那些农民。”随即下了马车,回头叮嘱,“子晦,你就呆在车内,霜重风急,别染上病痛。”说完就往前走去,严内知把物事收拾好,紧随其后。
未入冬的滨洲,秋风凛冽得紧。南逃的农民很快就同老者熟络起来,“地里没有收成,我们交不税,就想着往南逃,南方条件应该比冀州要好一些吧?若是能到江南最好了。”
“你们”少年刚要开口,就被祖父打断。“南下路途遥远,且有诸多险阻,你们要是到了一块能落户之地,就别再往南下了,”老者叹了口气,继续说:“这连年战乱,家园分崩离析,能苟活已是不易。”
少年起身,走到一旁,胸中似有一团辛辣之火,无以名状。贼人入侵中原,万事萧条,民不聊生。大宋南渡建都临安后,北方的百姓在金朝的统治下,犹如牲畜一般。这些农民岂知,就算他们能活着逃到豫州,如何渡过那条淮水?“真是一群痴人”,少年脱口而出,真是痴人!
少年解下拴在不远处的骏马,缓慢地踱着步子,忽而看见前方有条溪,走近一瞧,哪什么小溪,就是一汪破水塘。眼下也不能太讲究,马儿也口渴了。把马晾在塘边饮水后,少年抽出剑,细细地擦拭着。倏而,剑上反映出一个人影,少年转身,一个比子晦年长几岁的人倚坐在树杆,腰杆端挺,身体瘦弱,脸色也有些苍白。少年眉头一紧,这真是天道不好,饥荒都把人闹得形销骨立。
少年收好剑,走过去,盘腿坐在距离那人两尺远的地方,那人像感受生人进入领地一般,收住双腿。“你为何不同他们一起?”少年问道。
“我不饿”,良久过后,那人才开口。少年心道,哪是问你饿不饿。“你家是哪里?”少年又问道。那人抬首瞧了一眼跟前的人,一瞬间愣了神,嘴里嘟囔几个字,但很快回过神。“不在了,家人都让贼人杀了。”说完,望向北边,神色茫然。“冒昧了”,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转而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这是我在滨洲买的桂花糕,清香甜糯,你尝尝···不过滋味比不上定胜糕。”
那人只是直钩钩地看着少年,没有作声,也没有接。少年一把拉过他的手,把包着糕点的手帕塞在他手里。那人的手被握过之后,猛地抽回,就像被轻薄了一般。少年“噗嗤”笑出了声。“你怎如小娘子般扭捏?”
“那你叫什么?”那人再次抬起头,一脸错愕。少年内心几近崩溃,自己难道真是面目可憎,让人不愿搭理。
“凌霄。”那人低低在嗓音说出名字。
“凌霄花?”那人点点头。这下轮到少年哑口了,果真是个小娘子,难怪如此举止。少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安,腾地一下站起来,想缓解一下尴尬,不料被一叉干树枝戳到脑门,只得又蹲下。“我不喜欢这名字。”凌霄自顾自话。“哦?”少年一挑眉,示意她讲下去。
“攀附之物,以何自立”。
两人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微妙。“这名字极好,”少年轻声道,“硬骨凌霄,不择土,花赤娇艳,如何不好?”凌霄缓缓抬头,嘴唇一张一翕,“当真?”
“当真!凌霄还有个故事,我讲给你听?”少年不等凌霄回话,又道:“那你先把桂花糕吃了。”凌霄把手帕打开,侧过身子,小心地拿出一块桂花糕,放到嘴里。少年在旁歪头看着,垂下眼睑,浅浅地笑了。
“咦,这什么物件?”凌霄侧过身子后,少年看了她腰间的物件。凌霄解下物件,那是一个绣着凌霄花的荷包,虽然沾染了沙尘,隐约可见丝线的精良和绣工的细致。“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荷包。”
少年把荷包理好,递回给凌霄,“既是你娘亲留给你的物件,还是收好。虽说不是什么金贵珠玉,但这年头流寇盗匪是辨不得稀罕物的”。凌霄接过荷包,侧身放入怀内,再抚平一下。
“公子”严内知赶着马车过来,“起程了,明日日落之前得赶回齐州。”听见这话,少年起身,凌霄也急忙起身,嘴里还有未嚼完的桂花糕,愣愣地望着眼前人。“我要走了,你珍重。”少年言语不舍,走到水塘边要牵起马儿。
“我们可会再见?”凌霄问道。“世间因缘际会,妙不可言。”少年似在安慰自己。
“历城,辛弃疾。”少年纵身上马,又弯下身,“礼尚往来!不过,你要记住,女子闺名切不可再胡乱告知他人。”说完,慢悠悠地策马而去。
凌霄直直地立在树旁,看着辛弃疾骑马远去的背景,眼底的笑意逐渐散开,很淡很淡,整张脸犹如遇到烈阳般,冷漠阴霾尽散。她心底默念着那几字,“历城,辛弃疾”,一遍又一遍。
“辛六哥,你跟何人在塘边闲谈?”子晦的小脑袋又钻出来了,“我都瞧见了。”
“你读的圣贤书,竟教你私窥他人?”辛弃疾把剑假意支在马车的窗口边,想吓唬子晦。子晦偷瞄了一眼剑,故作镇定,“这青天白日的,怎叫私窥?”辛弃疾收回剑,丢下一句“石不能言最可人”,策马向前奔去。
子晦身子在车内端坐好,问道:“翁翁,辛六哥那句作何解?”辛赞依旧眯着眼,未作声。“公子觉着你要变作一块石头,必定更欢喜。”车马外传来严内知的声音,子晦听了更是摸不边际,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