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庆丰二十三年春,雨。
京都多繁华,东边的月夜茶会馆,西边的香竹寺,北边的十三里赌坊,南边的春宵芙蓉帐。都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京都的雨就像不要钱的下。
暮色苍茫,街上灯火初融,雨声淅沥,绵密悠长。
白苏撑着头坐在窗边看脚下旋在雨里的素花,手里握着青瓷的酒杯。
这十年如一日的盛世繁华,红尘美景,啧,当真是看都看腻了。
她撑着头恹恹的在看一树刚开的梨花。
正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这树梨花却盛的正欢,一枝压一枝的堆在树头,被细雨一湿,白的骇人,一街幽香。
正了无生趣的看着,一朵素白的伞从街角转了出来,不偏不倚站在了梨花树下。
白苏有些可惜的叹了声,看的正好凭空冒出这么一个人,当真是煞风景。
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听见红绸暖帐里素手磕在琴弦上,止住了这一屋子的余音。
白苏转了目光看向屋内,一个佩双剑的少年掀开帐子走了过来。
瘦瘦高高的个子,身上黑底蓝边的束袖衣,头发挽成一个丸子用木簪插在头顶,眉目清冷,肤色雪白,五官却生的有些柔弱,有股子异样的清秀。
白苏见到他有些无可奈何的惆怅:“我说这天儿还早,倒不必这么早就吃晚饭。”
来人没说话,从怀里摸出恰好的银两递给歌姬,示意她出去。
歌姬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不多不少刚刚给的这般多,还想找白苏撒个娇哼个嗔。
刚走两步看见这人冰凉的眸,还是知趣的退了出去。
白苏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摇摇头,转过头无意的看街上的梨花树:“木流啊木流,你这般模样,怕是三十都娶不到妻。”
木流无动于衷的看着只裹了块布的姑娘推门出去,并对她抛过来的媚眼报以冷漠脸。
正预备说他的白苏还未开口,便看见街上站在梨花树下撑伞的人,抬头望了上来。
那人穿了一身黑底绣云纹的袍子,衣角袖口用银线缝成一条玉带。
墨衣墨发,肤色盈白如玉,眉如弯月,眸如星。
身形修长,手指也修长,捏着十二骨伞立在梨花树下,黑白分明,却艳丽无双,竟连梨花都逊色三分。
白苏被这一眼看的有些惊艳,默默将含在嘴里的酒吞了,后知后觉的察觉这人是在看自己。
她向来欣赏这等美貌又气质卓然的人,于是摸了摸嘴角,确认自己尊容尚好,冲他毫不掩饰的一笑。
那人隔着一街的雨帘望着她,整个人像笼在一层薄雾里,有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感,唯有那双眼睛,黑的黑,白的白,水润透亮的望着她。
白苏摸着下巴思索,这等风姿的人,自己确实是头一次见,头一次见,竟然还有人比她还不要脸的这么盯着人看,可见是个一样混吃混喝不惧世俗能狼狈为奸的人物,大概可以结交。
遂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对木流道:“来来来,去把这位公子请上来。”
话罢又冲他礼貌颔首。
木流看了眼街上的人,毫不在意:“该回府了。”
白苏哎了声,打发他:“晓得晓得,把那位公子请上来我们喝喝酒交交朋友我就回去。”
木流惜字如金:“府里有事。”
白苏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酒:“府里有什么事?不是有冬姐么,快去,等会儿雨停他该走了。”
木流权衡了下,摇头:“不,还是府里的事比较重要。”
白苏被他几次三番搞得心神俱疲,只好揉了揉眉心:“好么,你说,又是哪家的疯狗和风筝飞进府里,要让我回去找?”
木流严肃摇头:“府里来人了。”
白苏幽幽叹了口气,望着雨幕:“府里一天要来几十堆美其名曰教我做人的老头,这次又是谁?”
木流顿了顿:“银大人。”
白苏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正喝了口酒,回神想了想他说的话,噗吐了出来。
她颤微微的举起食指指着他,一脸惊恐:“谁?!”
木流百年瘫痪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笑:“殿下师父,银泊,银大人。”
白苏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得,只得愣愣的望着木流,目光呆滞,面部表情五光十色转变。
木流抽空看了眼街上的人,继续答到:“楼下这人名叫苍宋,乃当朝丞相,少年入仕,嫉恶如仇。”顿了顿,难得一见的露出怜悯的表情,“最看不得殿下这些行为,前些日子还参了公主府一本。”
白苏眼珠子动了动,有些痛苦的闭了闭眼,这叫什么事儿啊,雪上加霜霜上还要冻十尺的冰都不为过。
从这个消息中缓了缓,她叹了口气,心道,以为是个和偏偏少年郎四目相对雨日生情的桃花本,结果是个少年郎披星戴月来找茬并且一身正义的忧国忧民的正剧本。
默默和那双透亮的眼睛对视了片刻,颇有些心虚的错开:“备备备备车,我即刻回府。”
木流十分端正的点了点头:“马车已经在外侯着了,另外,银大人说殿下若三刻时还未到家,他便——”
话未完,着立领窄袖白袍的姑娘已扇子一插冲了出去:“那还废话什么!我今夜要是受罚,木流,我和你不共戴天!”
木流侧头看了看仍旧站在梨花树下的人,走上前冷漠的对视了片刻,关上了窗。
白苏坐在马车里早已没了听雨赏花的兴致,坐在马车里恨不得马儿有八条腿的跑,正在车里焦躁的扇扇子,马车便停了下来。
白苏还未问什么,木流率先掀开了帘子,细雨蒙蒙,他脸上有些奇怪的神情:“殿下,有人请你上茶楼一叙。”
白苏一心想着自家那个天良丧尽毫无人性的师父,三刻时还未看见她说不定得把公主府拆了,虽说是皇家家产,可好歹还是在她名下,再则,那宅子抬一抬还能卖个好价钱,毁在银泊手里,她得悔的掏心掏肺。
刚没走两步路就被人截住了,她颇有些心情烦躁:“长公主的马车是说拦就能拦的?长公主是叙就能叙的?你告诉他若有什么急事,改日再叙改日再叙啊。”
木流神色微妙,还未说话,一袭银色的衣边角便落进了眼底:“玥凤殿下好大的架子。”
这声音脆若玉瓷,朗朗爽爽,是句嘲讽的话非让他说的温润非常,调笑中肯,甚至有些娇嗔,让人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白苏往上看见一张精致的如琢如磨的脸,颇为头疼,好么,刚刚没找到机会抓我证据,现在又来了。
苍宋此人,她倒是听说过,不过弱冠便官拜一品,有些手段,素来对她这等在京都混吃等死拈花惹草的闲人很是有意见,无非是担忧国库被她这等纨绔子弟败光了,而黎明百姓还在水深火热。
前几日参了公主府一本被压下了,今日一来,白苏心里明镜儿似的,要么是来另寻一些事情重新打压打压公主府嚣张的气焰要么就是来明里暗里敲打自己不要太过分,无非就是这么些琐碎又麻烦的官话儿。
但她白苏是谁?
京都里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当今圣上的长姐,庆丰第一位以闺阁之身就得封号的玥凤公主。历来看不惯她的人有人多,但她仍然潇洒的在这京都作威作福,就从未怕过谁。
但白苏现在实在是心疼自己的房子和钱财,不想同他瞎扯,于是她颇为认真正经一针见血道:“啊,原来是苍丞相。我现在确有急事,你看你那十万火急的事能否推两天,后日,不,明日,明日我找你,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你看可否?”
白苏觉得自己这袭话已是仁至义尽,言下之意,今天放了她走,明日就算她没做过,她为了苍丞相能完完整整参她的那本折子上刀山下火海的也要去做,她简直是亏到家了这买卖。
但苍丞相不这么想,他看了她一会儿,貌似没有理解到她的话:“臣只是有些事想找殿下商量——”
白苏摇着扇子,一摆手情真意切:“我知,我知!丞相尽管写尽管查,查到的都算本殿的,不用在意别的细节。也不用担心本殿的名声。”
苍丞相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上茫然了一会儿,未了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是否误会了些什么?”
白苏抬头看了看天,仍旧在下雨,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时辰了,但她在自家师父身边那么些年,银泊是个什么德行,她比了解自己都清楚,他那被狗啃了的良心绝对不会留她多的时间。
心急如焚面上还要同他周旋,周旋着这人还不信自己,非要照着他的法子来,霎时有些心力交瘁。
但她向来学到了自家师父那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稳定了自己的表情,愈发显得情真意切:“什么都没误会,那些都是我做的,不用怀疑,你只管写只管往上报,本殿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敢作敢当,绝对不会为难丞相。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本殿还要回家吃饭,就不多留了。”
未了抬了抬下巴使唤木流,“这个侍卫,走罢。”
木流早熟知了自家殿下玩儿不死别人也要把自己玩儿死的套路,平静的颔首,放下帘子赶马车,眉头都没动一下。
反而是苍丞相旁边打伞的护卫一脸茫然的目送了两人离开,良久才喃喃道:“大人,她在说什么?”
苍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袖子放置腰间,玉冠墨发,微微笑了笑,一身风华:“谁知道呢。”
雨仍旧下的绵密,水汽弥漫在空气中,那辆马车愈行愈远,他侧头看了眼街头的梨花树,睫毛垂下来:“庆丰二十三年,四月初六,雨。”
护卫又茫然回头看自家大人:“大人,您又在说什么?”
苍宋抬头看了看这一街十里的红绸缎和流光溢彩的灯火,眼里显出些回忆的味道:“一些往事。一些,很久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