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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皇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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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开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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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乌云翻滚,雕墙峻宇挡间狂风呼啸。云层中透出隐隐闪光,却听不见雷声。

  往日灯火通明的帝宫也已星火寥寥,人影疏离。

  被黑风玄天染成乌色的高台石阶之上,有一个双膝下跪的人影。电卷风驰间,他纹丝不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颗洁白剔透的棋子被两根纤长有力的手指摁在了棋盘之上。棋子是用上好的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的,掷地有声。这一副价值连城的玉棋子全天下摸过它的人总共也不超过八个。

  如此珍贵的上上之品被取了出来,使用它的人必然也是尊贵非凡。

  殿外雷电交加,殿内却水静无波。

  宫灯正照着万年古玉雕琢的棋盘和棋盘边盘膝而坐的一个男人。

  棋局已过半,局面尚不明朗。从黑白棋子的布局上看,下棋的一方温婉厚重,一方飘逸灵动,双方的每一步都心思奇绝,但却都锋芒尽收,丝毫没有杀戾之气。

  白子刚落下,一星寒光从黑暗中飞夺而出,破风声刚起,黑子就已稳稳地落于棋盘之上,发出清脆空灵的玉器碰撞声。随之,三颗白子化作寒星向黑子飞来的方向爆射而出,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哥哥今日有些烦躁啊。”

  一个人轻裘缓辔从黑暗中款步而出,身形渐渐展露在灯光之下。先是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随后是金色的碎花裙角,最后是宝蓝色的大袖衫。这个人的脖子白皙细长,下颌线条很柔和,嘴的轮廓更是丰满柔美,唇色娇艳欲滴,嘴角翘起,噙一抹妩媚妖娆的笑。

  “快下雨了,而且是场大雨。”棋盘边的男人并没有抬头,视线仍落在棋盘之上,伸手拿起棋盘边的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杯中的茶。

  他有着一张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的脸,已不复年轻,却依旧英气逼人。尤其是那双闪动着琉璃色的眼睛,仍旧印刻着当年的风流多情和桀骜不驯。束发金冠,明黄色长袍,袍上绣五爪金龙纹,脚踏潘云靴,正是当今新国的一国之君——龙帝。

  “下雨好,刚好洗洗这满宫的腥臭。”清泠泠的音色,透着一种娇娇的味道。

  “那个小鬼……”

  “无茗。”

  “无茗还在外面跪着吗?”龙帝放下茶杯,双指夹起一枚白子毫不犹豫地嵌入棋局之中,顺势又收回两枚黑子丢回棋罐中。

  “还跪着呢。”

  又是一星寒光从女子袖中爆射而出,一粒黑子稳稳落下。

  “怎么?哥哥是想替那小鬼求情?”

  龙帝摇摇头,继续研究棋局:“他来历不明,私混进帝宫,已是重罪,何况又以下犯上,冲撞了天威,我哪还能容他,纵使我容了他,这宫中的规矩又岂能容他?”

  女子咯咯地笑道:“既然他坏的是这宫中的规矩,冲撞的是哥哥的龙威,那就算是求情,也该是妹妹向哥哥求。”

  “你何曾求过我什么?你哪怕能求我一次半次的,我反倒心安了。”

  女子笑而不语。

  龙帝接着说:“这小鬼倒是有些骨气……已经跪了三十个时辰了。”

  “哥哥还是想替他求情。”

  龙帝刚要落子的手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缩回来把棋子丢回棋罐中,轻撩衣袍,缓缓起身。柔和的灯光洒落在他气宇轩昂的脸上,更显英武。

  “霖儿,你我心中都明白,所谓‘私混进宫、冲撞天威’只不过是对外的托词而已。无茗这孩子,你究竟准备如何处置?”

  庆霖缓缓踱出阴影,露出一张虽然美丽华贵却略显稚嫩的脸。

  她一步步靠近龙帝,来到棋盘边,轻抬衣袖沾起那颗被龙帝扔回罐中的白子。不慌不忙地落在龙帝原想落子的地方,轻声笑道:“哥哥棋高一着,妹妹心服口服。”

  龙帝未看棋局一眼,只是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庆霖精致的侧脸,一声不吭。

  “唉……”庆霖轻叹一声,突然嗤嗤地笑起来,“哥哥好奇吗?”她把袖中的黑白棋子落回桌上,低垂眼目不曾看龙帝一眼,便轻移莲步,转身径直朝殿门走去。

  沉重的殿门突然被风冲开,雨丝已经开始落下,绵密如纱,为漆黑无光的天地蒙上一层灰白。青石板的地面上已经覆上薄薄的发亮的水雾。

  庆霖迎风而行,缓步穿过门廊,风雨到了她面前居然绕道而过。犹如天人降临,不沾半点红尘。

  站立在石阶的最顶端,她笑问道:“你还不肯离开?真等着明日问斩?”

  她的声音不响,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切切实实逆风而下传到了无茗耳中。

  无茗仍旧跪在原处。抬起头,面容已经憔悴不堪,但眼神依然如炬,脸上没有丝毫屈服之色。他仰视着石阶之上的庆霖,干裂发白的嘴唇张了张,干涩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茗一愣,微皱了皱眉。但只是转瞬间,又摆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先是坚定地点点头,随即又缓缓摇摇头。

  他想要的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让自己变强,强到不再让悲剧发生,强到足以保护身边人。但这个请求,庆霖似乎并不愿答应。

  居高临下地看着无茗那坚如磐石的表情,庆霖原本上扬的嘴角不动声色地略微一提,本就傲慢的笑容之中更是增加了一丝戏谑的意味。

  清水眸子微转,她随即斜瞥向一边长廊中参差不齐的几个黑影:“看来你们也不准备走了?”

  长廊深处,并排跪着三个人,两女一男。男的着暗红金边的上好锦袍跪在中间,女的则是一身粉色宫衫分别跪在他两边。三个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后还站着一男一女。

  女的淡妆素裹,一身淡紫色宫衫。虽略施粉黛,但脸上毫无血色,在黑暗中苍白得异常扎眼。她站在墙边,见庆霖目光往这边来,便恭敬地屈膝行礼。

  男的束发黑袍,单手负于身后,凭栏眺望。黑发如墨,黑袍如荼,在深沉如此的黑夜中很难一眼辨认出来。听见庆霖的声音后,他回身颔首行礼,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人,轻叹一口气,也不说话。

  五个人的发上、脸上和身上都沾上了湿气,在凛冽的风中肯定是不好受的。但他们之前都未心生退意,如今越发不肯离开。

  “一个一个的还真都挺有毅力的。”衣袖轻掩红唇,庆霖又嗤嗤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在狂风骤雨的暗夜中显得尤为缥缈诡谲,蛊惑人心。

  她突然轻甩衣袖,面前的空气像被一柄巨大的利剑斩断一般,风在攀上石阶之前便像被两堵无形的高墙阻挡,沿着精妙的弧度绕开大殿。

  一道闪电落下,直冲着无茗而去,也被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半空之中。

  从石阶到大殿门廊,顿时呈现一种风平浪静的奇绝景象。

  周围的空气反而比先前温暖了许多,这让浑身冰冷的无茗打了个寒颤,堆积多日的疲惫瞬间爆发。

  庆霖看向无茗,声音愈加清晰:“给了你活路,不夹起尾巴逃得远远的,反倒起性子赖着不走,往这死路上闯。”

  无茗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却止不住瑟瑟发抖,沙哑着嗓子道:“我要……变强!”

  “变强?”庆霖挑眉,“你不过在这宫中吸了几月的元气而已,连个初灵都不是,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变强?”

  无茗咬着牙嗫嚅道:“世上无难事,只怕……只怕……”

  庆霖截口打断他:“少拿这些虚无的东西安慰自己。眼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滚,要么死。倘若你真是想通了硬要寻死也不是不可,找个安逸之所吃饱喝足,总好过当个饿死鬼。”

  无茗身子一凛,他心底尚存着一丝侥幸,觉得庆霖始终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可惜,希望破灭得猝不及防。

  庆霖悠悠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那我随了你的愿便是。”

  无茗胸口一紧,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庆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恐。

  宽大的衣袖再次被挥舞起来,这次没有挥向风,而是挥向跪着的无茗。

  他只感觉眼前有一片蓝色晃动,有百花飞舞,有花香扑鼻,甚至耳畔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整个人就像一颗被抛出去的球,在半空中翻滚旋转,伴着花香鸟鸣,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往下坠。灵魂则像困在瓶子里的一粒石子,在局促的空间中四处碰撞。

  身体跌落在石阶之下,滚出了无风区域,这种晕眩感才缓缓止住。

  就像有一道无形的高墙,墙的两边是不同的世界,墙里惠风和畅鸟语花香,墙外却狂风骤雨。无茗感觉自己就像在一瞬间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风比起之前平息了许多,但却更加锋利,带着冷冽的温度如刀剑般从脸上、从手上,从身体的各处剃过。雨已经开始降下来,从漆黑的天空中倾泻下来。天很高,很深,看不见雨水的源头。

  无茗听到耳边有女人和男人的惊叫声,有人从台阶上冲下来,粉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衣服在飞舞。

  庆霖依旧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脸上带着不可言喻的微笑。长廊中的五人从她的身边蹿过,她却不为所动。

  无茗看不清那些奔向他的人的脸,却能清楚地看到纷飞的衣袂青丝后庆霖那双微眯的眼眸。她的眼里充满着笑意,闪电过境,金色眸子在白皙的脸上熠熠生辉。然而,此时在他看来,这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却比世间任何一种猛兽毒物的双眼更加阴鸷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有人扶起了他的头,随后尖叫声充斥耳边。他听不清楚这些声音都在喊什么,只听清了一句,那是站在石阶之上的庆霖的声音。

  “对你这等一心求死之人,地府也不失为是个好去处。”

  扶起无茗的粉衣女子突然站起来,一边叱骂着一边想要冲上石阶,扑向庆霖理论,被一边的同伴挡了下来。撕扯中,耳边增加了嘈杂的脚步声,溅起的雨水夹带着尘土的气味飞散得满眼都是。

  大殿内,龙帝静静地凝视着棋盘上的棋局,仿佛殿外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他缓缓地伸出手,两指稳稳地夹起刚才庆霖落下的那枚白子,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是你技高一筹啊!”

  无茗心如死灰,身体便犹如铅铁般沉重起来,视线越来越模糊,思绪开始飘远。

  雨声、风声、雷声、脚步声、喊叫声,不绝于耳,交杂盘旋成一道声音的漩涡,将他卷入其中。

  周围有持刀的侍卫列队跑过来。

  就听庆霖吩咐道:“将人犯无茗压去天牢。”

  侍卫领命欲上前拖人。

  突然,那粉衣少女挣开所有人的拉扯,尖叫着凌空跃起,冲上台阶的顶端,屈掌成爪,爪中沉积着浓厚的灵气气旋,直取庆霖咽喉。

  同时,除紫衣少女外的另外三人纷纷出手,挡下围上来的侍卫。石阶之下顿时乱作一团。

  粉衣少女动作迅猛如闪电,轻盈如飞絮,攻击毫不拖泥带水,整个人就像一柄极钢极猛充满着杀意的利剑,化作一道银光划过石阶上空。

  灵气气旋夹杂着刺耳的破风声直逼庆霖,眨眼间就要击中她纤细的脖颈。突然,一片宝蓝色的宽袖毫无征兆地挡在了凌厉的爪前,气旋压入其中却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口吞噬了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没有人看清庆霖是如何出手的,只知道待自己看清时,那片宝蓝色宽袖和粉衣少女的爪已紧紧贴在一起,双方都纹丝不动,时空像是在这一刻凝结了一样。

  宽袖后庆霖的微笑依旧,淡淡道:“你,也想陪他去地府吗?”

  这声音并不响,轻柔温和。可是话音刚落,粉衣少女的身形却已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往后用力扯起,如飘零的落叶,毫无抵抗挣扎之力地坠下石阶。

  粉衣少女倒摔出的一瞬间,石阶下的黑衣少年已经飞射而出,想要在空中接住她。

  “你们,都给我好好回去反省反省!”

  庆霖反手一甩衣袖,空中的黑衣少年和石阶下的一男一女同时倒射出去,犹如狂风中脆弱倒曳的枯枝,四人一同摔倒在地,当即昏死过去。

  三男两女,歪斜地躺倒在湿淋淋的地上。

  庆霖眯着眼看着台阶下的一片狼藉,笑容渐渐收敛,对着唯一还站着的紫衣少女淡淡道:“送他们回去。”

  紫衣少女犹如一尊白净的瓷像立于雨中,闪电过境,稍纵即逝的亮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更加像是石刻一般。雨水从她莹润如玉的脸颊上划落,她却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躬身行礼。

  轻拧腰身,庆霖缓缓地走回大殿之中。沉重的殿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将所有噪声隔绝于外。

  大殿中的氛围仍旧平静安详,唯有半空中多出了一团莹彩雾气,滚动萦绕而不散去,其间的画面正是一群侍卫搬动昏迷几人的情景。

  龙帝已经清空了棋盘,重新盘坐于榻上,一边轻嗅新沏贡茶的清香一边漫不经心道:“今晚这一局,天明前见分晓。”

  庆霖瞥一眼半空中的雾气,轻笑道:“这世间的蝇营狗苟还不够哥哥糟心的,一群小鬼的胡闹又有何可看?”

  “一群小鬼……吗?”龙帝不由分说地首先落下白子。

  一颗黑子凭空落于棋盘之上,庆霖恬静的笑容渐渐扩大,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那里面可有两个是我的儿子。”龙帝闻言轻笑,单手递上一盏茶。他并未因庆霖的失礼而生气,反而像是欣然接受了她的话。

  “越是身居深宫的皇子,这平日里的教导若是不当,出的问题就越是比平常人家的子弟要严重得多。”庆霖接过茶盏,稳稳地托于袖上,“我以为韬儿是几人最明事理的一个,没想到他也跟着胡闹。”

  宽大的衣袖原就长过指尖,庆霖的每一个动作又都有意无意地不造成衣袖的过多拉扯,因此始终都不曾看到她的双手露出分毫。就算是去接龙帝递来的杯子,她也是隔着衣袖,就像她根本不愿意直接用手接触这俗世间的东西一般。

  庆霖将茶盏托至鼻下轻嗅了嗅,并不打算喝,便轻轻放回棋盘边,轻叹道:“真是好茶。”

  龙帝斜睨了一眼庆霖放下的杯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落子:“除了我那两个傻儿子,那还有三个丫头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

  “哥哥说笑了,妹妹年纪尚浅,平日里仅会摆弄些花花草草,园子里那些花草树木的生长从来都不顺遂人意,妹妹也只是让它们顺应自然而已。”

  随着龙帝的落子,黑子也一颗接着一颗凭空落入棋盘,庆霖已经连看都懒得去看。她缓缓地在棋盘对面坐下,又缓缓地倾身,就这么慵懒地斜倚在软貂隐囊之上,右手轻托额角,轻甩水袖,半空中萦绕的雾气散去。

  “明日午时便是无茗问斩之时。”

  庆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些许的倦意,可笑容依旧,缓缓道:“死,对那些求死不能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件让人羡慕的事吗?”

  龙帝闻言虎躯一震,他缓缓地落下指间的棋子,眼角却一直瞄着对面的庆霖,对方已然闭目养神,不愿再多说一字。

  漫漫长夜,棋局还在继续,偌大的帝宫之中只能听见清脆空灵的落子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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