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个梦
渴,好渴,谁能给我点水喝,苏占魁舔着已经干裂的嘴唇,动着喉咙想要咽一口口水,却发现并不能多挤出一丝水分。他摸索着腰间别的水壶,把它举到嘴边控了好久,和昨天一样,里面连一滴水都不剩。反倒是这几天积起来的细沙有几粒趁机滑进了嘴里,脆弱干哑的喉咙经不起这样的刺激,一下子喘了起来。
咳咳咳咳,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安静的空间。这鬼地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自己激烈的干咳声,只能听见几声细不可闻的呼吸。
苏占魁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点着了仅剩的洋火,在死人堆里扒拉着看有没有能入口的东西。死尸身上各个揣着从其他墓室里找到的黄金珠宝,那些值钱的物件如果是在外面,得到一件都能把他们村的地都买下来。但在这里,还比不上一口清水,一块干粮。
自己好好的跟着师父学手艺,就是去临镇铁匠那打工具的一小段路,先是被土匪绑了去替他们抬东西,后来土匪和兵流子黑吃黑,又被什么洪司令抓了壮丁。连个司令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逼着下了这个墓穴。那些狗屁长官全都跑了,他们这些新兵蛋子留在后面,被坍塌的机关困在墓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些天东西吃完了,就有人想吃人,却不想引发了一场激斗。他们这十几个人大都是被抓壮丁抓到这里来的,连打枪都没怎么学会,乱开一气,放空了枪里的子弹,那些人高马大的兵痞死了不少,反倒是他们几个毛头小子侥幸活了下来。如今这里活着的也就只有三四个人,再找不到出口,他就得和其他人一样葬身在异乡。
最终,苏占魁还是一无所获,也是,要是还有吃的东西还能留给他来捡吗。洋火点完了,他靠着一尊横倒的石像坐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身边传来了啜泣声,呜呜的从嗓子里挤出来,听起来声音还挺年轻。那小个子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苏占魁也想哭,但是身体里的水一滴都挤不出来。
苏占魁闭上眼睛又开始胡思乱想,自己恐怕撑不过今天了,不知娘现在怎么样了,她就自己这一个儿子,以后该怎么活。还有他刚进门不久的媳妇,才16岁,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这是什么世道啊!
他强撑着的精神已经被消磨的所剩无几,不知道阎王爷什么时候来收自己。
就在苏占魁的意识不知道飘到哪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自己嘴上。
一滴,又一滴。
他试着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居然,居然是湿的!这里不是沙漠下面吗,居然也会有地下水!
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么多,拼命把这一点点水都卷进嘴里,舍不得咽进喉咙。这水滴断断续续的滴下来,润湿了他的嘴唇,他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摸索着又点起洋火,找寻水源。
水不是从墙壁上渗出来的,他寻了半响,一无所获。苏占魁不死心,这可是能救命的东西,他试着躺到原来的地方,把洋火凑近了,才发现水源竟然是那尊已经横着躺到的石像。
这尊石像比起墓里那些陪葬的石头人俑精细不少,但也只是块石头,哪比的上那些金银珠宝,所以他们所有人都无视了它,只是胡乱的横倒在地上。现在苏占魁盯着她细细打量,才看出了些不凡。
这是一尊女人的塑像,从她的发髻和衣着来看,应该是一位已经成婚的贵妇人,可她却长着一张少女的脸庞。苏占魁不知道这石像还原了几分她生前的相貌,如果世间真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她体态高挑纤细,柳叶眉下一双丹凤大眼尤其夺目,如果这双眼睛闪动起来,不知会有多迷人。石像的手中半握着一束干枯的树枝。
苏占魁用尽了他跟着老先生学到的那点攒在肚子里的墨水,想要称赞她的相貌,可那些词掠过脑子,能说出来了也还是大美人这一个形容。这可比小茹好看多了,苏占魁不着边际的想,随即他又唾骂自己,有媳妇儿的人还想东想西的。
他找到刚刚救自己一命的水源了,这美人神情哀伤,一道眼泪从她右眼中流出。以泪来救人性命,难道她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苏占魁大惊,连忙把石像扶了起来。令人惊异的是这石像没有想象的那么重。他跟着师父学手艺的这些年,见过石匠干活,这样大的石雕不会只有这点分量。
他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救苦救难的菩萨,苏占魁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只是受人所迫跟着那群兵溜子干了这破土掘坟损阴德的事情,求菩萨指条明路,救小人一命吧。”
石像立在那里,哀伤的表情都被他理解成了慈爱世人的悲悯。他眼巴巴的等在那,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当苏占魁快要绝望的时候,石像的右眼忽然裂开了,一道血泪淌了出来。
那道血泪把苏占魁吓的退了几步,他心里忍不住责备自己:苏占魁啊苏占魁,菩萨已经施舍了你救命的水,你怎么还能贪得无厌的求她救你出去呢?
石像右眼上的裂纹不断增加,直到被血水冲垮最后一层防线,眼膜上的石片尽数脱落,紫色的光芒喷涌而出。石像紧紧泯住的嘴慢慢张开,做出了一个口型。苏占魁隔着紫色的雾气,也能清楚的读出她说的话,只有两个字:谢谢。
随后,他就倒在这片紫色的烟雾中,在失去意识前,他闻到了一股清香,是,桂花的香气。
但他刚闻到这花香,就不能呼吸了,好像被人捏住了鼻子,通不了气。苏占魁张嘴长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两颗眼珠就像黑葡萄似得。他的重孙女看他睁开了眼睛,脸上咧开了笑容,奶声奶气的向他问:“太爷爷你醒啦?”肉呼呼的小手还捏在他鼻子上。
“是小鱼啊,为什么要捏太爷爷的鼻子呢?”
“是小毓不是小鱼,太爷爷又叫错我的名字了。”他的重孙女撅着小嘴生气了。
“好好好,是小毓,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捏太爷爷的鼻子。”
“姥姥让我隔一会儿就叫你一下,别让你睡的太久。”小毓一边回着太爷爷的话,一边跑到炉子边掀开锅盖往里瞧瞧“太爷爷饿不饿,还有稀饭呢。”
苏占魁摆摆手让她不用盛饭了,他现在一点都不饿。从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走过来,终于也过惯了这种不缺吃穿的生活了。他挪动着身体坐起来,小毓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
鼻子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气,苏占魁望向院子里那颗巨大的桂花树,这香气和那时一模一样。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滴在桂花上好像垂下的泪。
自己真是老了啊,居然梦到了这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那时自己有多大呢,也就18、9岁的毛小伙子吧。而如今的自己呢,他盯着自己黑瘦干枯的手,现在的他连下地都费力了。
外面下着雨,屋子里却是暖烘烘的。他睡的土炕和灶台连通着,此刻正烧的火热,而他身上正一阵阵的发冷。也许正是感受到了生命的逝去,他才会梦到那个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时刻吧。那时尚有菩萨娘娘救了自己,现在的他行将就木,真正的大限将至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从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活下来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也够本了。他的身边,小重孙女安静的望着他,屋子里只有灶火哔哔啵啵地跳动着,大门锁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小鱼,你姥姥呢?”
重孙女已经放弃纠正他名字的叫法了,对他说道:“姥姥去田里收玉米,现在下雨了应该马上就能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掘了人家的墓损了阴德,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时,母亲去世,妻子改嫁。后来又成了家,生了几个孩子,都是不到三四岁就夭折了。去问了风水相师,大师说自己与几个孩子命格相克,他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最小的那个儿子出生时就病缺缺的,长到两岁上突然身体康健了,而那时候作为父亲的苏占魁大病了一场,咬着牙熬过了那场病,孩子的情况却急转直下,没过多久就去了。
他求着问相师有什么破解的办法,那相师只留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凡事有因有果,既承了这恶果,自然要从因破解。”
在当天夜里,苏占魁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漫山遍野的桂花树,树下站着一个美貌的女子,拈了一枝桂花,脸上垂着两行眼泪。他醒过来后,从家里的箱底摸出了他从那座坟墓里带出了两件东西。
当初的他看见墓里的石像流出了血泪,喷涌出的紫色雾气阻挡了视线,石像的表情从哀伤变成了微笑,对他说着谢谢,接着他就意识不清的倒在地上。临闭眼时,苏占魁看见石像的右眼剥落了外面的那层石膜,露出里面碧绿的眼珠。
霎时间天旋地转,那碧绿的眼珠从裂开的眼眶里掉出来,滴溜溜的滚到了他的脚边。那空荡荡的眼眶里流出血的样子无数次的造访了他的梦境,每次醒来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最终他是在一片沙海里醒来的,在他身边还有几个勉强有口气的同伴。他们下墓的入口已经消失不见,重新被黄沙掩埋。等苏占魁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手里紧紧攥着一颗碧绿的夜明珠和一株新鲜的桂花。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自己的这段经历,只是把这两样东西深深的藏在自己家里。
后来他把那株永不干枯的桂枝种在了新院子里。等到桂树有半人高的时候,苏占魁的孩子也降生了。她的妻子连生了三个女儿,全都健康的长大。大女儿和二女儿都远嫁了,只有小女儿留在了老两口身边。
如今那株桂枝长成了一棵二十多米高的大树,枝枝蔓蔓的树冠遮满了大半个院子,他的小女儿也到了做姥姥的年纪。不过怎么到了四十多岁还是胡闹,怎么能把小鱼一个人留在家里呢,要是磕了碰了怎么办。
苏占魁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把小鱼招呼到土炕的中间:“别坐到炕沿上,小心摔下去。”
“哦”小鱼听话的向里面挪了几下,爬了没两下,突然捂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太爷爷,我的眼睛疼。”
苏占魁闻言,垂暮的身体硬生生的涌起了一股力气,撑着起身去看他的小重孙女究竟出了什么事。把小鱼抱在怀里,拿开她紧捂着眼睛的手,他突然以为噩梦重现了。
小鱼圆圆的右眼里,空荡荡的眼眶中流出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