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狗男女
十月初五,刚刚办过丧事顶多三月的富园,再挂白幡。
去世的正是富家小姐。
这富家小姐走的仓促,她的死因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遇人不淑,忧郁而终。也有说是被白朗害死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彻底侵吞家私,以及和他的柳娘能自自在在的双宿双飞。
在富小姐出殡当日,意外的,路祭的茶棚和拦路,都格外多。
想她富家来宣城时日尚浅,照理是不会有多少结交。但人心毕竟肉长,十六岁的女儿,先失了父亲,又遇到恶夫。想她老父在世时的娇养爱护,而父亲去后的翻然巨变。那些在后宅忧郁寡欢的婚后日子,虽则仅只几个月,可也足让这小女儿家好似活在地狱。
天堂与地狱,本就只是一步,一念的距离罢了。
人们心中带着怜悯,为着十六岁就早早没去的小女子设了连绵的路祭。
接着到了坟冢,更又出了乱子。
在落棺的时候,凭地不知从哪儿冒出个清秀的少年郎君,趴在土堆上痛苦嚎啕。边大骂白朗道德沦丧,是个狠心绝情的白眼狼。同时,还悲叹自己在绣球那日没能抢的绣球,才会让富小姐落得如今悲凉结局。
原来,这位竟是在抛绣球那日,就对富小姐一见钟情。
白朗面皮也算厚的,尽管脸上恼意明显,但却并未与其如何分辨。仅只让人把少年拖走,便为妻子的坟冢落土,立碑。
这一幕落在人们眼里,对他害死娇柔妻子的说法就更是肯定了几分。被人骂了都不敢辩上几句,还不是心虚么。
富小姐短暂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一切的悲凉,叹惋,也都随着那一抛黄土,定格在这十月的寒风和人们的记忆中。
此后一月,白朗就将柳娘接入府中,而原来的富园的牌匾,也改成了白园。
宣城的初雪今年来的格外早,一夜雪停,街面上明显比下雪时日里人多了不少。
天近将午时候,白朗搂着柳娘从外头逛街归来。跟在他们身后的仆从各个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的拎着。柳娘身上还穿着见极为显眼的,狐裘大敞。
由此可见,白朗对这位风尘女可比他过世的正妻,宠爱要多上一倍都不只。
在府前街上来回人们,见到此景,无不摇头叹息。或者有那愤愤的,还会发出几声低低的咒骂。
府门关上,白朗和柳娘一入后堂画阁,红门便迫不及待的关闭,厚重的挂帘也都垂了下来。
这男俊女俏的公母两个,进屋就关门闭户,这么着急,还能为的啥呢。
于是,仆人们识趣消失在院外。
而彼时温暖的画阁中,名贵的狐裘随意的散落在中厅的青砖地面上,屋内月门里面的地毯上,则落着两件厚重华丽的外衫,正好是一件男衫,一件女衫。
房内硕大的象牙床上,却趴着个少女,她身上是件白色对襟直袄,衣衫倒还是完整的。
少女边将头上金的银的珠翠往下拔,边感叹:
‘这场戏演的,累死人了。逛街我最不擅长了,那一车的东西给我难选的,都要抓破头皮啦。’
少女旁边,炕沿上正正经经的少年郎君坐的笔直。
他笑嘻嘻把少女摘下的首饰,一件件归拢,道:
‘咱们如今在宣城,也是名声大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声势应该挺足了,我觉着那家伙的注意肯定被咱吸引了。这几个月,不是一件血案都没出么。估摸,他肯定琢磨上咱们了。’
‘恩,不错,十一说的有理。我看,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一个穿着绸衫员外服的老者,坐在八仙桌边,抓了个桌上果盆里的橘子剥皮。
少女从床上扯着腮帮,歪头看他。笑说:
‘师傅,您老现在的角色是祠堂里的那个牌位。这要是冷不丁让人进屋瞅见,还不得吓死人么,呵呵。’
没错了,这三位,就是昆仑号称出门游历的三位。
他们此刻的角色分配如下:
昆仑老祖扮演富老爷,龙渊扮演白朗,而鸣鸾戏份最重,她身兼富小姐和柳娘两个角色。
… …
恒寂秉承自己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教育理念,带着俩徒弟,边游山玩水,边擒妖打怪的将他们学习的本领实用起来。
在掏了几座恶兽的洞府后,师徒三人到了宣城。
会来到此并非信步,而是昆仑老祖的八卦感应到了来自宣城的浓重妖气。
入得城后,寻着妖气,他们就探进了官府仵作存放尸体的地方。
那里共存着四具尸身,刚好两对男女。
他们死的时间分有前后,但距离不长,相隔也就四五日而已。
但四人死相却统一的可怖,女人的脸被撕扯的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男人则是被人挖空双眼,而仵作剖开四人的肚子后,发现女人们的肠胃里有自己面皮未消化完全的残留,男人们的则是他们消失的眼珠。
这两对男女的身份,也很快因为家人的报失,和他们身上的衣着等得到辨别。
两个男人都是有妇之夫,女人也是有夫之妇。
一对是邻居,一对是叔嫂。再根据周边走访,这两对男女间彼此不可谓人言的私情,也都给搬上台面。
既然确定是私通关系,那么他们的丈夫妻子们便首当其冲,成为凶手第一嫌疑。
可一番查验,那四个人又都因各种实锤证据,而被排除在外。
一时间,府衙捕快们犯了难,案子没有头绪,只好先暂时搁置。
而因为案子查证过程,这四人令人诟病的关系和死法也被人知晓。于是,他们的家人非但不再理会官府能否抓到凶手,甚至连这四人的尸首都不肯收。
这才有四具尸体横陈府衙仵作验所的一幕。
通过探查四人死前所见,恒寂师徒三个发现,他们也都没看清杀死自己的是人是妖,耳边只是听见有人不断咒骂,狗男女,狗男女…然后,就不受控的自己吃自己的脸,自己挖自己的眼。继而承受剧痛而死。
在男女们身上留存的妖气中,师徒三个还发现了很重的怨气。
再辅以那个不断被重复的咒骂—— 狗男女。
龙渊第一个计上心头。
他提议演出戏折子来吸引那妖精注意,然后引蛇出洞。
鸣鸾听说演戏,就来了精神,也点头附和,夸这个主意不错。
恒寂看着他俩眯眼笑笑,很快也拍板了。
然后,在师徒三个合力的润色加工下,宣城中就出了那四五个月的大热闹。
… …
清晨的朝阳破云而出,远处山峦上,白雪皑皑苍茫一片。
但天空却是显得晴好,只是厚重的积雪让空气中多了些湿重和寒冷。
华丽的四骑马车在馒头山铁槛观门前的阶下停住,一个华服雕裘的男子先下来,然后他伸手将宽阔车厢中跟着露出头的女子也半抱半扶的搀下车。
女子衣着也是一般华丽,身上穿着件狐裘大敞。
只是她头上带了顶落下薄纱的锥帽,让人看不到其容颜如何。
但薄纱内传出的如莺啼般婉转的声音,还是让人不禁猜测她一定有张姣好的面容。
‘好容易住了雪,能出来散散心,你却偏要人家戴这劳什子的帽儿,走路都不方便呢。’
听了女子娇滴滴的抱怨声,男人白净的面色笑容如沐春光。他暧昧的拦住女子的腰肢,让两人肩俯着肩,姿态旖旎的令周边的人看的面红耳赤。
并把头贴着那薄纱,轻声道:
‘我家娘子天姿国色,郎君这不是怕旁人瞧了去么。呵呵,来,郎君搀着我的娘子,咱们慢慢走啊。’
周围站着好些仆从还有铁槛观中来迎接的道士,这放肆的挑逗言语被听在耳里,那一双双偷望过来的眼中,神色更是五花八门的齐全。
面纱下,女子比雪还要白净的脸蛋颤了颤,嘴角轻轻撇了撇,感觉也是被男人的话酸倒了牙。
趁着两人间几乎没有缝隙的贴近,以人所不察的动作在男人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哎呦——
男人惊呼一声,然后跟着将臂弯里盈盈可握的柔软腰肢楼的更紧些,顺势道:
‘娘子,小心脚下。若是滑倒,郎君可要心痛的。’
呼,薄纱被轻吹着动了下,里面明亮的眸子翻了翻。
然后,在众人或讪讪或觊觎目光中,这密不可分的一对摇摇晃晃间,入了铁槛观。
这两位入了观中大殿,对着满殿仙尊却并不跪拜烧香,而是像在游历赏景般走马观花的逛了圈,然后便从殿中后门出去,继续溜达。
而带来的仆从,都只是驻足在大殿正门外,无一跟随。因为他们早已知晓自己这二位脾性,俩人似是很爱在光天化日亲亲我我,所以仆从们早形成规矩,走哪,都往大门口等就成。
道观中的道人们亦是自动避让,因着这家宣城有名的大户,早早提前三日就着人来观中报了消息,还顺带投了大手笔的香火钱。且日日都派出大批人手,把从他家门口到铁槛观的沿路,打扫铺排,张扬的人尽皆知。
而且这二位在宣城的人缘极差,人们知道他俩要来铁槛观后,都自觉在这天跟家待的老实,无一人肯靠近馒头山。
道士避让,仆从止步,于是,诺达一座道观,俨然就成了甬道上公母两个自己的地盘。
俩人的身子还是挨得紧紧的,就好像长到一起似的。
薄纱下的人儿低声道:
‘都转悠多少圈了,我腿都细了,那脏东西怎么还不出来。十一,你这次算计是不是哪儿漏了?’
这俩不是旁的,正是鸣鸾和龙渊了。
此刻,不顾鸣鸾的抱怨,龙渊仍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笑意温柔的又攥了鸣鸾的手,道‘娘子累了,那咱们去那边廊下坐坐吧。’
说着,他拉了鸣鸾就走过去。
到了廊下,龙渊先用袖子将几点残雪扫净,然后却没搀扶鸣鸾,而是自己先坐了个踏实。
见此情景,鸣鸾不由跟薄纱里头瞪眼。
可她还没反应过来要怎样批驳他,身子猛地一旋,脚下忽然腾空,定睛间,竟是被十一抱坐在了他的腿上。
身子稍稍拧动,立刻,就被龙渊死死的钳住。他在鸣鸾耳边道:
‘别动,小心穿帮。’
瞬间,鸣鸾的身子便不动了。她乖觉的贴靠在龙渊怀里,头子抵在他肩上,锥帽刚好空在肩上空,也无碍行动。
‘那东西来了么?’
她边发出疑问,边暗暗用仙法稍作探查。须臾,便又满是落空的失望。
‘还是没有啊,哼,若不是他沉得住气,就肯定是你算错了。’
见着希望落空,鸣鸾从薄纱里轻轻打了个呵欠。然后就枕着龙渊的肩头闭目养神起来。
暖暖的融雪阳光落下来,照的人身上很舒服。
龙渊垂眼看她,眸间带着同阳光一样温度。
三百年的光阴,少男少女的他俩都长得越来越好。
一个从小白萝卜模样的掉书袋,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一个从圆润水嫩的小肉球,出落成了冰肌玉骨容颜倾城的俏仙子。
俩人秉性相投,又日日相处,神色间免不得就如同老夫老妻般,彼此愈发想象起来。让人看了,便会生出,金童玉女,就应如是的感觉。
跟着身体的成长,情感也渐自发生变化。
因为爹娘那辈的污遭过往,龙渊了解鸣鸾审人度事与常人有异。而对感情也更是迟钝些。但他自己却分外肯定,自己的一副心肠,已经紧紧的系在鸣鸾身上,是任谁都解不开的了。
反正俩人时日还长,龙渊并不着急,他可以等,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等到他的心上人开窍,等到他俩携手良辰,共定终身的日子。
这边两人还做着缠绵状,可耳朵却已经分外清晰的听见回廊尽头,隐隐而来的脚步声。
那步子落得刻意轻缓,但实打实是朝他二人而来。
鸣鸾从薄纱下睁开眼,嘴角挂起个终于等来你的轻笑。
俩人心有灵犀的不动声色,仿佛完全沉浸在当下的柔情蜜意中,不可自拔。
脚步终于到了后身,一声狗男女的大吼,跟着便有风声落下。
这边抱在一团的两个是何等人物,况且他们又早有了提防。所以,反应的速度那叫一个迅捷。
等龙渊擒住那从后偷袭的贼子,目光看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的烧火棍,再瞧瞧手掌下活泥鳅般拼死扭动,却还是逃脱不开的人。
面上立刻冻成了冰块。
心口一股无名火,他一个爆栗,将那人直接给敲晕了。
鸣鸾探手在那人周围拭了拭,发现竟连半分妖气都感应不出。
正纳闷看向龙渊,就见他面色不虞间倒好像是清楚地上人底细的模样。
不由小声问他:
‘认识?’
龙渊凉凉的看了看周围,克制了心底的怒气,和那股莫名的酸味,道:
‘我先头娘子下葬时,扑棺的就是这小子。’
鸣鸾听得莫名其妙,神色间也是稍微一怔。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过来,不由噗嗤笑出了了声音。
然后,俯身半蹲在那人身边,板过他的脸看了看,叹息道:
‘还挺有情有义,就是…’
那句就是长得太秀气让人看不惯的话,被她生生吞回肚里。
龙渊见她似对地上男子还挺有好感的模样,面上不禁更加青黑。
嘴唇轻轻一抿,他移步过去,抄手就将蹲着的鸣鸾扯回怀里,直盯盯的望着她道:
‘我对你可比他有情义多了,不是么!’
隔着薄纱,鸣鸾用力眨巴眼睛。她不明白十一这突然上身的霸道模样是为了哪般。
下意识转着眼珠四下看看,鸣鸾觉着,大抵还是为了角色扮演到位。
心中暗暗对着龙渊竖了个大拇指,点赞他的敬业精神。
既然龙渊敬业,那自己也不能显得太不负责。于是,鸣鸾戏精上身,指尖软软地点下他的眉心,道:
‘知道啦,讨厌!’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龙渊骨头都酥了。心里瞬间像是被人挠到痒处,而能为他解痒的就只有鸣鸾这样说话的腔调。
于是,他再将怀中人拉扯并后推,让鸣鸾整个后背都抵在廊下的砖墙上,自己则用身子将她罩住。
鸣鸾的个头在女儿中可不算矮,但龙渊在男儿里更是高个儿。他足比鸣鸾长出两头,为此感到不公的鸣鸾,在昆仑就常常酸他,问说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个大个儿,就是为了衬托你家师姐我的聪慧。常言道傻大个么,咱俩站一块,这样可以让人迅速分辨,哪个更聪明……
别人眼里,他俩一起哪个更聪明,龙渊是不知道。但自己的个头,被鸣鸾拿来挡雨和防晒却是经常的… …
每每此时,鸣鸾又会拍着龙渊的胳膊夸奖:
‘这大个儿,没白长…’
今儿没有雨雪,天上虽挂着太阳,可也不烈。况且,他二人又站在廊子里,更是晒不到的。
鸣鸾被龙渊突然的动作搞得有点懵,水晶般的眼眸透过薄纱,不知所谓的望着。
‘你…’
‘真的知道么?’龙渊的声音从喉咙最底部发出,显得有些发哑。
鸣鸾被他问的更懵了。
大眼睛努力再次眨动,忽地扩大,她猛然歪头,动作极快的踮着脚尖,将下巴探出了龙渊肩甲外侧。
这个动作惹得龙渊心跟着狂跳。接下来,耳边听到她的回答:
‘当然,我当然知—道—啦—’
随了她的长音,空中阴恻恻的响起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
‘哼,狗男女!’
鸣鸾罩在薄纱里的嘴巴裂开老大,激动的笑容挂了满脸。
她兴奋的看着廊外半空正成型的大团黑气,心里乐的就差拍巴掌了。
总算给等来啦……
鸣鸾发力推开龙渊,纵身便冲向黑团,跃出廊柱一瞬,她头上的锥帽也被挥了去。
娇丽的容颜展露在阳光下。
黑团中发出阴冷声音:
‘果然是个勾男人的妖精。’
鸣鸾的美目闪烁,回他道:
‘哪个是妖等下就知道了。’
掌内数道精光涌现,旱天雷声跟着隆隆巨响。
龙渊的身型也不比鸣鸾慢多少。
在鸣鸾发现黑气团时候,他也感应到了黑团中诡异的魂气。
跟着鸣鸾的□□,他则将拘魂咒的玉色光芒聚集在食指指尖,并配合鸣鸾,同时发射出去。
黑气被攻击的轰然四散,却又很快换了另一处方向,重新聚集,并迅速化出个人形落地。
那是个面上带着七八道血印子,双眼乌青,嘴唇青紫的黑袍女人。
她脸上带着愤怒,显然也已经意识到眼前两人并非自己所以为的表面身份那么简单。
‘嘿,咱们被骗了,他俩会法术,快跑吧。’
‘不行,我绝不会放过这些狗男女的。’
黑袍女人的身体中,竟有一阴一阳的两个声音彼此对话。
龙渊冷笑,再聚一道符咒向着两人脚下甩过去。
电光闪烁间,竟有两道模糊人影在咒术的光芒中一闪而过。
龙渊道:
‘原来是夺舍,竟然还有两个魂,呵呵,你们不觉得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