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章第四节
北风萧萧寒冬至,皓雪不觉已白头。
浩沧八十六世十七年的冬天,浩沧尔代拿着浩沧家世代传承下来的柳叶枪踏进了边境兵营。
边境的风雪冷冽如刀,将士们的鲜血像冬日的暴雪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洗刷着边境的土壤。
浩沧尔代在边境待了四年,丰齐信也就作为军师在边境陪了浩沧尔代四年。
然后,在浩沧尔代十九岁那年,她披着鲜红的嫁衣,在众将士的欢呼声中与丰齐信成亲。
浩沧尔代记得那是个冬天,草原上连续下了好多天的大雪,她的红嫁衣在风雪中格外显眼。
她记得,那时候丰齐信的嘴角还常常挂着淡淡的笑容,那时候丰齐信的怀抱还有温度。那时候的她把自己融进他的怀抱之中,心中满满的全是安稳和幸福。
后来,这个怀抱越来越冷,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她经常会做梦,梦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她提着柳叶抢,带着红缨军杀进皇宫,她眼睁睁看着曾经一起浴血沙场的姐妹们死在禁卫军的箭下,冷飕飕的利箭刺穿了她的肩膀,跌下马前的那一刻,她看清了城墙上丰齐信那沉静如水的眉眼。
果然,从头至尾,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罢了。
“娘娘。”连碧轻声把浩沧尔代唤醒。
浩沧尔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勉强适应着眼前的光亮,她微微张了张口,声音里透着刚刚睡醒的惫懒:“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该用晚膳了。”
浩沧尔代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疲惫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连碧贴心的给浩沧尔代揉了揉肩:“您午时歇下后一直睡得很熟,连碧叫过您,但没能叫醒。您难得好睡,索性便由着您睡了。”
浩沧尔代沉吟片刻:“连碧,我这些日子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连碧微微皱眉:“公主……”
浩沧尔代淡淡一笑:“你好像很久不叫我公主了,但又好像,我前一刻还是你的公主,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丰齐信,我也从来没有嫁过他。”
“……”
浩沧尔代狠狠地拍了下额头,淡笑道:“不提了,用膳吧。”
连碧扶着浩沧尔代来到桌前用晚膳。
浩沧尔代自从中箭醒过来以后就有了一个神游的习惯,她总是会莫名其妙的陷入到一堆冗长的思绪里去,若是陷的深了,还会像丢了魂儿一般,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浩沧尔代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然后渐渐地,又陷入到了沉思中去,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嘴里塞东西,连碧在一边儿看着很是着急,她刚想抬手往浩沧尔代碗里夹一点东西,就被浩沧尔代慢悠悠的声音打断。
“连碧,你为什么没有和我哥在一起啊?”
连碧抬起的手一顿,她轻笑一声,淡淡道:“主仆有别。”
“你爱过他吗?”
“连碧不敢造……”
浩沧尔代不耐打断:“说实话。”
连碧轻叹一声,道:“……从未。”
“为什么?他哪里不好?”
连碧淡然一笑:“殿下很好,哪里都好,只是我配不上他。”
浩沧尔代垂眸,叹了口气:“你太克制了。”
“……”
“他从前很爱你的,”浩沧尔代又轻又缓地说着,像是在讲故事,“如果你当初轻轻点一下头,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就不会是宁佩萋了。”
连碧笑了笑:“哪儿来那么多如果。”
浩沧尔代看着苏连碧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又开始感慨万千。
苏连碧曾经是苏家的孤女。
苏家曾经是四陆之中最富有的商贾之家,然而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苏家也逃脱不了由盛而衰的命运。
苏连碧很不幸,她出生没多久,苏家就已经负债累累弹尽粮绝了,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家还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辉煌。
后来苏连碧的亲哥哥因为失言得罪了人,招来了苏家的灭门之祸。苏连碧的奶娘带着苏连碧逃跑的时候遇到了浩沧止的巡查军。
那时候浩沧止十五岁,苏连碧十岁,鲜衣怒马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少女,原本该是一段佳话的起点,却没想到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浩沧尔代在感慨的思绪中胡乱的戳着碗里的米饭,片刻后她突然看向苏连碧,坚定道:“连碧,我们去骑马吧。”
苏连碧愣了愣:“我们才从草原上回来没多久啊。”
浩沧尔代挑眉:“那又如何?总之我就是想去骑马。”
苏连碧思索片刻后,轻叹了一口气,道:“好,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明日一早就出发。”
“太急了吧,怕是来不及通报内侍局。”
“不用通报,给丰齐信捎句话就行了。”
苏连碧隐隐担忧:“若是国君追究起来……”
浩沧尔代满不在意:“他才登基不到两年,根基未稳,若他要让他的国君之位名正言顺,自然要把我捧在手心里供着,做出一副爱妻如命的样子给世人看,让世人信服。他怎么敢不对我有求必应呢?”
连碧虽然不赞同浩沧尔代这种往死里作的做法,但浩沧尔代确实说的有道理,所以,便由着她来吧,开心就好。
“那连碧这就去准备衣物。”
“嗯,去吧。”
连碧往后退了几步,刚要转身做事去,就听到浩沧尔代吩咐道:“今天天气似乎不错,我想要出去走走。”
“那我……”
浩沧尔代抬手打断:“我自己一个人随便走走,你不要跟来。”
“……是。”苏连碧还是没忍住嘱咐道:“公主记得披上披风带上手炉。”
浩沧尔代不耐道:“知道了。”
浩沧尔代放下筷子,难得听话的披着披风,拿着小手炉慢悠悠的走出了令初阁。
浩沧尔代从前一点儿也不喜欢在宫里闲逛,她总觉得宫外的世界很大,宫外的物什儿很有趣,比宫内这些死板教条的规矩和肃穆压抑的氛围要好上太多。
可自从两年前她在马上被利箭射穿丢了国没了家以后,她便开始慢慢的喜欢在宫内闲逛。她总是想方设法的在宫里寻找从前的痕迹,她靠着这些痕迹欺骗自己,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像只要没人提醒她,她就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中箭之后昏迷了三个月,她睁开眼之后才知道丰齐信已经把她封为皇后。她突然就觉得自己特别不争气,特别对不起丰齐信,丰齐信之所以十分大胆的把她封为皇后,大概是觉得她醒不过来了。可如今她却出人意料的醒了,这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她在床榻上躺了半年,她的箭伤太重,加之中箭后又从疾驰的马上跌落,该摔断的基本都断了,独独残留着一条命罢了。
她也想过一死了之,可是她没什么行动力,就是死也要别人帮个忙,她特别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索性就在连碧的陪伴和劝导下苟延残喘的活着了。
连碧给她找来了医圣晋夫人,在医圣的妙手之下,她拄着拐走了一年,一年后,她痊愈了。只是,她的身体从从前的刀枪不入变成弱不禁风。
她也用废人形容过自己,但冷静下来想想,她一点也不废,她活着可以让很多人不好过,她活着可以让很多人睡不好觉。她特别喜欢这种自己倒霉就有人比自己更倒霉的感觉,所以浩沧尔代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
“君后娘娘万福金安。”
浩沧尔代的思绪被扯回来,她垂眸瞧了瞧跪在地上的女子,淡淡的应了声,然后从容地走了过去,打算重新陷入冗长的思绪中去,可鬼使神差的,她莫名的回头瞧了一眼那个宫女,那宫女正在起身,起身的时候掸了掸裙摆,她掸裙摆的时候微微侧了侧身,浩沧尔代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那一鼻子两眼的,怎么看怎么像宁佩萋。
浩沧尔代下意识的叫住那宫女:“你站住。”
宫女看见了折返的浩沧尔代,赶忙迭起小碎步跪到了浩沧尔代的脚下:“娘娘有何吩咐?”
浩沧尔代的心情有点复杂,她自己也形容不出来,但总体来说积极大于消极:“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恭恭敬敬道:“奴婢姓尹,单名一个柔字。”
“尹柔”浩沧尔代仔仔细细的琢磨了下这个名字,“你和右丞相尹章是什么关系?”
“尹章是奴婢的义父。”
义父?
浩沧尔代皱眉:“你既然是他的义女,为什么会到宫里做奴婢?前些日子不是刚刚选过宫妃吗?”
“奴婢是庶出,自然不比嫡出身份尊贵,奴婢原本是这一届的待选宫妃,然而前些日子误采了百花园里吴贵妃精心饲养的花,得罪了吴贵妃,于是国君便将奴婢贬到了浣衣局。”
“丰齐信见过你了?”
“未曾。大选之前待选宫妃是没有资格单独面见国君的。”
浩沧尔代琢磨着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不禁冷笑:“好一个吴莹珠。”
尹柔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接话。浩沧尔代的喜怒无常狠辣变态是出了名的,她刚进宫的时候掌事嬷嬷就曾教导过,这宫中最不能得罪之人便是君后浩沧尔代,这位君后身份特殊,连国君都要礼让三分。
“从今天起你就回藏秀阁住吧,就说是我允的,若是有人对此有什么异议,来令初阁找我便是。”
“是!”尹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激涕零道:“奴婢叩谢君后娘娘!”
浩沧尔代笑了:“不用谢我,你有个好父亲。你父亲是个忠臣,日后你若是能够好好地辅佐他,必然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尹秀有点不明所以,但依然恭敬道:“谨遵君后娘娘教导。”
“你退下吧,好好收拾收拾,准备回藏秀阁吧。”
“是!奴婢告退!”
浩沧尔代目送着尹秀远去,她其实大概能猜到尹秀被贬一事的来龙去脉。
吴莹珠最多只是嫉妒尹秀的长相,加之尹秀一个丞相庶女的身份,自然打压起来得心应手。按理说得罪贵妃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就是被罚几顿饭罚着干点儿脏累活儿。然而丰齐信却横插一脚将人直接贬到浣衣局。可见丰齐信对尹章忌惮得很,即便有谢临洲这个左丞相分了尹章的半壁江山,但尹章的存在对丰齐信始终是个威胁。
这很好,浩沧尔代生怕这个威胁不够大,不够强。
丰齐信想借此给尹章下马威,她浩沧尔代就偏不让他如意,她就想看看,等丰齐信见到了尹柔的样子,会是个什么反应。她就不信丰齐信还做得出来之前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