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紫府月(十四)
这是她和他最近的一次,最后一次见他。
她走出那个院子,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有什么瞒着她,只是她当时还小,看不出来。倘若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倘若……她会怎么办呢。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哇!
倘若再重来一次,倘若……月初抬起头,盯着天上的朵朵白云。
司命递过一张手帕,有些心疼:“殿下,会好起来的。”
她愣愣看着远处阳光下的菩提树,:“人家都说我们做神仙的是没有时间概念,长长久久的活着,那些过往和故事翻个页就是几百年,上千年。
她叹了一口气,声音淡淡:“可是我这两万年来从没有觉得哪一天短暂过,甚至有些难熬。这一生啊,真的很长。”
司命摇摇头:“小殿下还小,若是记忆太痛苦,小殿下不如学着放下。”
月初摇摇头,嘴角挽起一抹笑容,明明是明媚的笑容却是有些哀伤:
“他与阿爹阿娘不一样,不管结局如何,沧澜的子民会万万年记着阿爹阿娘,而他,倘若我也真正将他忘了,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记得他了。”
司命将书卷起来,不知带怎么安慰,沉默了半晌:“对不起……”
头顶上日光从树叶中落下来,散着她的肩头。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呢,我以前总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明明知道……”她站起身,向司命拱手,“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司命立起来朝着月初拜了拜。“小殿下若是以后还用得着小仙的地方,小殿下尽管吩咐。”
夜晚沧澜山的后山,朦胧月色下立着一道白影,正是一身素衣的月初。
她站在那里,夜风吹得人有些单薄,她纤细的手指附上身前的那个衣冠冢。喃喃开口:“我找不到你了……”
她从前不知道南山具体是何人,她的阿爹也从未告诉她。所以她一直保持着期翼,毕竟他那时候说过,他会回来的,回来娶她。
这两万年,她一直在找他,找遍了天上地下,三岛十洲。她一直在等他。在黄泉碧落等,在忘川河旁等。
这些万万年来的等待早已建成了一座城池,很高,很高。城墙也很厚。可白日里,司命就那样真真切切让她接受了那个事实。
夜里的风吹的温软,她缓缓蹲在地上,那座原本坚固的城池轰然崩塌。
她回到九重天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她揉了揉眼睛,写好了辞呈。
她当日来到这九重天上,就是为了知晓一些线索。可是事实早就已经有了结果,她没有理由也没有时间再在九重天上耗着。
远方仙娥已经开始在走廊上穿梭,五颜六色的霞光将这方天空铺的十分好看。
月初喝了一杯早茶,手上拿了墨水未干的辞呈,去紫宸宫的内殿正巧遇上了一袭白衣提着一壶酒而来的灵均。
灵均提了酒坛子她招手:“小月初。”
她看清楚来人,笑了笑,走过去抬手作礼:“灵均叔叔这么早,怎么来九重天了。”
灵均将手中的酒晃了晃:“来找北极下一盘棋。顺带找他喝杯酒。”
“山阴故梦的?”月初看着灵均手中的酒坛子。
灵均看着她眼巴巴的小眼神,有些挨不住,只得给她分一瓶,“好了好了,原本想着你酒量本就不大好,不能喝,但是给你一坛吧,喝一点点应该无事。”
月初开心将酒接过抱在怀中,开心道:“近日正愁无酒呢,山阴故梦的酒,风到极致,雅到极致。”
灵均摇了摇扇子,十分认同:“山阴故梦的酒,东洲苏家的茶,当配得上风雅二字。”
灵均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露出回忆之色:“我和北极曾经去山阴故梦喝酒,那个寤寐酿的酒确是仅此一家,不过那家伙是个不好惹的,北极为了不让那家伙发现,特地给自己取了个走江湖的名字”
灵均摇了摇头:“叫什么来着,呃,想起来了,叫南山。我觉得既不风雅又没情调。小月初,你说是不是?”
啪嗒一声,月初抱在怀中的坛子摔倒地上。一坛子酒水洒出来,酒香泼了她半身衣裙。
灵均可惜看着一地的酒,:“你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些,可惜了,可惜了,你是不是故意摔坏了的?”
月初将手在裙子上蹭了蹭,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声音温和:“哪个南山?”
“南方的南,青山的山。”
身后淡淡声音响起,一片墨色衣角随着脚步声翻飞而来。
次日,沧澜传来消息,山下几个老刺头总是在找事情。一清早,月初交了请假的帖子往沧澜赶去。小七星君唠叨:“你的东西才编撰到一半还没有完。这也不能推给我啊。”
月初卷了袖子掏出个小手绢,一边擦拭剑一边走,“这就是我们仙二代的风格。”
刚踏出小门子,见到刚起床拿了本书往这边走来的神君。
月初眼神瞟了瞟。她握着裙摆,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神君人已经走了过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随手将一坛子酒塞到她怀里,声音淡淡:“昨天不是要做酒酿圆子么。”
她愣愣伸手抱住坛子,没有抬头。只是抱着坛子转身出去,一路带倒了放在桌子旁的花盆,刚好编织成的小木椅子,在转角处的台阶上踩空了脚,整个人“砰”一声磕到地上。
身后两人听到响声齐刷刷看过来,小七走过来要扶她,她还没等到人过来,自己已经站起身来,揉了揉额上被磕出来的大包,一瘸一拐离开。
北极有些郁闷,看向小七:“你惹她了?”
小七摇摇头,觉得有些头疼,不怕死道:“这显然不是……”他将这个“你”字生生吞回喉咙,继续道“虽然月神官是灵均上神将她推到上九重天来写编撰地卷,但是帝君也不能总是让她给你做饭端茶,虽然她内心肯定是开心的,但是她终究也是沧澜……”
小七星君忐忑讲了半天,回头却见着他们北极大帝的人影早已经消失,“唉!”他习惯性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收拾完山下的这些刺头,月初没有回天宫,而是绕道沧澜,这么久了,她想回去看看。
沧澜的后山,如今的小仙知道是一块禁地,年长一些的却还记得,那是沧澜以前的王宫。
沿着熟悉的路上去,曾经一路的花盛叶翻,如今花草树木覆盖旧城,偶尔的断壁残垣只剩一点点露出来,山腰处,立着一个破旧摇晃看着要倒着的小木屋。
月初推开门进了屋子,将剑随手放在旁边的木桌上,走过去一下子倒在床上。她闭上眼睛,想要好好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山雀撞开了木窗,挨着窗边的一只疏梅歪歪扭扭,微微凉风夹着淡淡青草的味道浮过来。
月初呆呆看着那颗梅树,眼圈开始红起来。
凡间曾经有个男子死了妻子,曾经写了几句来祭奠妻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她也伤心了两万年,虽然没有天天去想着他,去思念他,可是那种难过藏在日常生活中,藏在这些琐碎的小事里,浅浅又很绵长。
她看了他喜欢看的书,吃他爱吃的果子,走过他之前讲过的那些她曾经没有去过的地方。看过他看的流云,赏了他赏过的花。
她想要将他的生活过一遍,只是想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两万年来,她找了他那么久!她前几日几乎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
月初躺在床上,透过窗户一角,望出去,层层青山在薄雾中闪现,几只山雀从枝丫上飞去,弹起了一树丫子的水珠。
如今再见没有隔着生死,只是他显然是已经记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