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十四
少年说话时,凤栖在为草药松土。她手法纯熟,一看就是练过。也是,她师父是凤梧,不接触这些反而奇怪。
凤栖听完轻笑道:“他们的做法就没变过。这是全国通缉,其他地方也会张贴,不是赏金猎人亦可揭榜,是赏金猎人组织对那些十恶不赦的人所下的最后通碟,其赏金高达十几万金。”
她的声音远在天边,少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地方。
许多能人异士进进出出,大堂内秩序井然,十几张登记桌案贴墙而放,绕地一周,故意空出大堂中央。在大堂中央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榜纸,榜纸着笔的颜色各不相同,从下往上颜色加深,高处的榜纸象征着等级高的榜单,低处则相反。大堂高耸,能不能揭到心仪的榜单就凭各人的本事了。
隐约的,一个声音问他:“公子今日想揭何榜?”
公子,公子……他灵光一现——燕子岭,揭榜大堂。凤栖屠岭,是为了找他!
“怎么不说话,你心动了?”凤栖拉他回到现实。
清晰的看着她,少年感慨万分。老天造化弄人,他们的相遇既是偶然又是必然,是凤梧将他们在三千世界中联系到一起。她,到死都在算计。
少年苦笑道:“你不用一遍遍的确认我的立场,我帮你就会帮到底。”他没有骗她。目前他们的状态类似相互利用,凤栖间接帮他不少。到最后,少年虽不能取心头血予她,但可以找其他方法延续她的性命。
凤栖语调慢慢道:“人的立场是会变的,这次你帮我,下次不能保证你再帮我。”
她表现得油盐不进,少年自知多说无用,奈何一口气憋在那里不上不下的,他不吐不快:“你怎知人人都一样,有些人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一条道走到黑。你见识过多少人,交过多少朋友,就说这么武断的话。”
“我是没有朋友,我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我没有正常人的心理常识,但这些都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凤栖重重的摔掉锄头,她冷笑道,“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就不要说这些伦理道德,因为我听不懂。”
凤栖走过,带飞少年的衣角。
少年闭闭眼,转身追了上去。
“姐。”他伸手去抓凤栖的手,凤栖躲开,抬手一掌拍在少年的胸口。
少年顾不得疼痛,当下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四目相对,凤栖看着少年,非常的哀伤。
“你……”一个你字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秋风萧瑟,少年的手掌却烫如滚水,传递着某种无言的力量。庭院里,书声琅琅,枝摇叶晃,晃走了他们相看的时光。
良久,凤栖道:“你说得对。”
她黑眸里有光:“不是人人都一样,是我魔障了。”
少年犯了一个错误,他从不曾了解她,不了解她的过去不了解她的现在。
他松开她的手:“对不起。”
“不,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她坦率道。
少年眨眨眼:“邓临呢。”
凤栖启颜:“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没有的事。”他是很喜欢你才对。
话题自然的回到通缉榜,少年道:“你看,我们要不要多住几日,避避风头。”
凤栖道:“不用。画像上的我和我本人必有偏差,我再稍作打扮不会有人认出来的。就算有,我一口否认就好。真正见过我的就那几个,难不成他们说是就是?通缉榜就是他们耀武扬威的玩意儿,理会它就是在浪费时间。”
医馆的膳食都是解郎中亲自烹饪的,三餐不重样,凤栖还有额外的煲汤。
凤栖每餐都会吃得干干净净,她吃得干净,解郎中就高兴。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但对解郎中而言就已足够。女儿在世时,他整日忙于病患,忙于药圃,忙于钻研。女儿很少能尝到他的手艺。现在女儿不在了,他这么做就是求一个心理安慰。赎罪是对活人的,来世若有缘再做父女,他会拿他的全部去珍惜她,爱护她。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看着解郎中慈爱的眼神,少年想说的话如鲠在喉,煞是不忍。
他几次开口,解郎中打断道:“你们在这里三日就活三日,三日后我就当你们死了,天涯无瓜葛。”这是解郎中给他们的承诺。
他们心领神会。
解郎中道:“要不你和我一道儿走吧,我正好出诊。”
凤栖闲来无事:“那就走吧。”她出门无非是四处闲逛,顺便看一看那些人把她画成什么样子。
她换上柳公子的长衫,高束发髻以木簪固定,少年眼见着她变成“他”不由的啧啧称奇。
今日不下雨,天上阴云密布,见不着太阳。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都怕赶上雷雨。
解郎中带她绕到张贴通缉榜的那个街角。立足打量的人不多,通常都是觉得新鲜瞥一眼就走。凤栖若无其事的走过去细细端详,这画像有几分她的神韵,作画者将她的神情画得懒懒的,眼尾微微上扬,瞳眸似是看着你又似是穿过你看向旁人。
解郎中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她此地不宜久留。凤栖看够了,跟在解郎中身后离开。
解郎中要去的地方是沈府,它是南廊街上的大户,家中靠经商为生,走南闯北。他家老太太体虚,劳请解郎中帮忙调理。
紫褐色的门扣敲了三下,朱红的木门打开一侧,小厮见是解郎中忙打开剩下的一侧,迎他入内。
秋风渐急,声含呜咽。天色变沉,阴云汇聚,仅有的那一点光亮黯去,世间黑白颠倒,白昼宛如黑夜深不可测。
“鬼天气。”凤栖仰头看天,沈府的檐角上停着一只灰燕。光线太暗,不知是不是灰色的。
解郎中开好药方,雨滴恰巧倾倒直下,又猛又狠,如同一头宣泄愤怒的野兽降临人间。他们谁都没有想起要准备把伞,两人尴尬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解郎中道:“你等等,我去问管家借把伞。”
解郎中脱下随身的药箱,原路返回。凤栖是凤栖,不是他的学徒,怎么可能乖乖的在门廊下等。她随处逛了逛,逛至一大厅,里面坐满了宾客,约有三十来个,两两间以小几奉瓜果间隔座位。厅中搭有一舞台,暗幕垂后。乐曲班在右侧,箫声先奏,凄凄惨惨戚戚,空灵感震慑心魂。
但见一顶花轿被抬上台,抬花轿的是两个身穿官府,白脸粉腮的“人”。他们慢慢前行,伴随箫声的收尾,花轿的轿帘掀起,一张娇颜出现在窗中,同样是白脸粉腮,五官却是精致无双。乌黑的发,弯弯的眉,蕴水的双眸泫然欲滴。就听有人唱:“塞外风雪边关寒,一朝离园满腹伤。心有情郎不得已,命里需经此遭劫。”
突然,琴声起。一“人”儿飞身拦轿,手持长剑袭击官人。他一身黑衣,武功高绝,寥寥几下放倒众“人”抱着“娇娘”逃之夭夭。
“我说你!”凤栖看得津津有味,忽感身后有风便下意识的一躲。回头,是提着伞的解郎中。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皱皱眉,身后跟着沈府的刘管家,“我不是让你在门口等着吗。”
刘管家是个好说话的,他道:“不打紧,他又没干什么,不过是偷看了几眼木偶戏,没吵到人就行。”
解郎中催促道:“快快快,赶紧回去,医馆里还有一堆事要忙,容不得你在这里偷懒。”
他拉着凤栖就要走,凤栖不动,问刘管家:“这出戏叫什么名字。”
刘管家道:“叫,《梦回故园》。”
他们快步走在回医馆的路上。青石板的路面积蓄了一层薄薄的水流,他俩的裤管在一踩一踏间喝饱了雨水,沉甸甸的直往下坠。解郎中在伞下边走边苦口婆心的教育她:“做事需谨慎,就算你有天大能耐又如何?身体是自己的,要懂得审时度势。他们家这么多人,万一以后回想起来……”
“没有万一。”
“怎么会没有万一,随随便便走在大街上还能被绣球砸中呢,你不要太过自信!”
凤栖的关注点清奇,她惊讶道:“你被绣球砸中过?”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凤栖不想听他说些有的没的,随口道:“《梦回故园》,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解郎中摇摇头:“回去我让人找找话本,给你送去。”他说累了,口干舌燥。希望凤栖可以听去一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说来奇怪,凤栖对《梦回故园》没什么特殊的印象,但她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场戏的开头。
“那是永初三百一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