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其二六
直到午夜时分，乌云懒懒散去了，雨才稀稀落落停下。
今夜月明星稀，偶尔听见几声稀落的鸦鸣，形单影只，更是寂寥。
审神者外出了整整一日，虽然早上都已由三日月宗近代为预备通知过，连着工作一并分配布置下去，却半句没提要去哪里，以及什么时候回返。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她又能去哪里呢。
石切丸无心专注文书，草草便批阅完了自己的份额后，去审神者的寝房内取了一件披帛，又领了一把纸伞，独自候在三条殿外缘的廊门下，等待审神者回来。
这一等，便就是站到了子时。
三日月宗近晚些过来了一次，抬眼一看，只见黑暗里一个模糊的身形，直直地立在墙根下一动不动，像是看守家门的石雕像，心里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还说什么等人回来，这副神出鬼没的样子，不吓到审神者都算是好的了。
随手将纸伞靠在院中，水滴顺着伞面啪嗒啪嗒敲在石地上，不一会便淤出了一个薄薄的水坑。三日月宗近先是放轻了脚步，石切丸果然反应全无，仍呆呆地望着远处，他脚下换为故意发力，草鞋踩在鹅卵石上嘎吱作响。
这下算是听见了。
石切丸顺着声音回头望去，正巧看见三日月宗近提着一盏油灯缓步而来。
昏黄的灯火在蒙纸内闪烁，温暖的光芒映衬在三日月宗近深蓝的狩衣上，他脱去了一身盔甲与繁琐的发饰，像是乘月乐游的平安公子，教人恍惚间错认了世间岁月。
“多谢。”石切丸接过了递来的灯盏。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石切丸原地踏步几次，腿上有股酸意阵阵袭来，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今夜的晚风倒是清爽。”三日月宗近站到了石切丸身侧，眺望远处漆黑一片的回廊，忽而想起，审神者今早便是站在那里等待和泉守兼定的。
二人若回来也是一样要经过此处，这条长廊联系三条殿与其他属界的唯一道路。
“衣衫单薄，寒露入体，恐怕会受凉啊。”
石切丸抬起了臂膀，只见那石绿狩衣下整齐地突出了一团，又顺着露出些许衣角来，是女式衣物常用的淡紫色。
原来他早有预备，恐怕雨滴打湿审神者的衣服，便塞入了自己衣内保管。
“哈哈哈，是我粗心了。”
面前这个稳重隐忍的人，又怎么会与虚设在宫中的自己相同呢？
昔日伊势更换斋宫，石切丸与审神者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来，二人间的默契自不必说。
“不过，幸好雨及时收住了，”石切丸语调温柔，似是感叹，道：“回来的路程上想来也不会太冷。”
“此言差矣，和泉守兼定可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依审神者内敛的性格，和泉守多半察觉不到她的异状，更别提借衣服给她保暖了。
所以说，石切丸这衣服也不算是白费心意。
听出了三日月宗近的话外之音，石切丸不禁失笑出声，心情随着他的调侃总算轻松了些。
左右在两个人都在这里等着也没什么用，三日月宗近心道若是破坏了他二人间的气氛，岂不自讨没趣，不如早些回去预备。陪着石切丸又聊了几句，他便先回去了。
倒是也巧，三日月宗近离开没多久，远处直廊便遥遥映出了一团亮光，随着那灯火逐渐清晰，果然是审神者托着烛台，廊下踱步而来。
石切丸心中一喜，迎了上去。
两盏如同萤火虫一样的莹莹灯火相遇在泛起波澜的水面之上。
“呀，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审神者一手挽袖，一手持烛台，看着面前堪堪停住的石切丸，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没用多久，我结束工作已是黄昏，又用了晚饭才过来的。”
审神者眯起像是扇面一样的羽睫，直看的石切丸心中不安，他又解释了几句，端过了烛台。
她竟然是孤身一人回来，石切丸一愣，自己几番强调过轮番职守，这会却在他眼下破了戒，心中难免生出气火。
石切丸面上并不发怒，只好像不满一样，询问道：“负责近侍的和泉守兼定呢？”
审神者眨巴眨巴眼睛，道：“我先叫他回去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够……”
“啊呀，好冷，”呵着气搓了搓手，审神者拉着石切丸的衣襟，单薄的肩膀抖了几下，道：“我们快回去。”
石切丸连忙举起双手，露出了胸脯示意，审神者轻车熟路地将两只柔软的手顺着衣襟伸了进去，先是摸索到了坚实的肌肉，然后顺着向深处探索，就捉到了熟悉的细腻布料。
披帛还带着石切丸温暖的体温呢。
将披巾从一侧翻出，审神者在空中抖开布料披在肩上，拉紧了颈部的系带，小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从门口回到正殿的路并不长，走过庭景用的白色鹅卵石路就到了。
二人踏上木制阶梯，嘎吱声甫一响起，小狐丸与三日月宗近便都从殿内迎了出来，见到她肩膀上披着淡紫，三日月宗近露向石切丸递去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下次该轮到老爷子等候姬君了呢，光是石切丸一人占此殊荣未免不公平。”
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色寝衣，审神者靠在木臂搁上，面前是正襟危坐的三人。坐在右侧的三日月宗近接过披巾，脱去手甲的指尖磨蹭着布料，笑着感慨了这么一句。
审神者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想我们两个都折寿吗？”
实际上确实是被他人照顾更多的三日月宗近：……
小狐丸噗嗤一声侧过头去，肩膀抖得停不下来。
“下次也不必在外面，就在屋子里等我岂不更好？”换了个姿势，审神者斜斜坐在地上，秀发顺着窈窕的身形倾斜而下，表情却是正色道：“言归正传，我已决定，后日离开本丸。”
是上次提到过的短期外出……三日月宗近双手撑在地上，向前轻轻俯身，一双月眸对视着审神者坚定的双眼，语气变得慎重不少。
“还请问您打算委任随行的人选是——？”
“我的决定没有改变。”
决定没有变，反对也就不会改变，三人皆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三日月宗近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石切丸则是全然的担忧，小狐丸瞥了一眼他二人，既不附和他们，也不出声。
“此人不可信，您如此决定未免太过草率，请您改变人选吧！”
石切丸言辞凿凿，坐在上位的审神者侧目瞥他一眼，淡淡的半分感情也无。
他心尖一颤，意识到了自己竟在审神者面前逾矩了，连忙深深低下头去，嘴里道歉的话语酝酿几转，染的舌头都发苦了，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三日月宗近与小狐丸皆不作声。
缓和了些许抗议的态度，石切丸道：“请您……在我们三个人，不，加上和泉守兼定，在我们四个人中选择的一个人随行吧。”
“……三日月，你不想说什么吗？”
“啊呀啊呀，老爷子也不过是糊涂人，”得了审神者允许，三日月宗近郎然笑出声，边说边煞是其样地点头，像是一个跟着老师牙牙学语的小朋友般，道：“想来也是老爷子不合姬君心意，所以才被排除在外了，嗯，这还真是可怜啊。”
“若是姬君能够给出信服的理由，老爷子或许也就能心安了，譬如……于情于理，总该有一位能为这个幸运儿担保的人罢？”
三日月宗近，到底还是老狐狸。
不仅能够猜中她心中所想，居然还在军议上与她一唱一和，当着石切丸的面演起戏来了。审神者面容带笑，道：“碰巧，我倒的确有这么一位中间人。”
“老爷子洗耳恭听。”
“——为加州清光担保的人，就是大和守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