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其二八
出发前一日,付丧神们虽照旧排了内番,心里却总想在主人离开前多亲近她些。审神者见他们心不在焉,便传唤休沐一日,又传石切丸进了书房,将本丸一个月内或大或小的日程都布置下去,娟秀的毛笔字写满了三张素纸,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应对方法也一并记在上面。
思索片刻,审神者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御守,小巧可爱,石灰色绸面上端系了红绳,正面用金线绣了秋花纹样。
“万不得已实在需要我时,就使用这御守。”
“怎么会劳烦您到那种地步呢,”石切丸接过轻飘飘的纸,端在案盘里,看样子是打算仔细供奉在自己的寝房中,他犹豫片刻,还是双手捧过御守,仔细把它塞入衣衫内侧,道:“请您放心,我多少也有打理神社的经验,这枚御守等到您回来后便物归原主。”
“那倒不必,迟早派上用场的,留下作个后备也好。”
石切丸一怔。
迟早会有用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愣在原地,心中思绪翻涌,煞时间御守好似滚烫了起来。
……仔细想来,这御守寓意也并不祥瑞,表意是催促审神者回返的道具,实则是代表审神者在本丸内的替身啊,保存一日,审神者便在外一日。
石切丸心中推算,这一想,心下不禁泛起凉意。
“请您……允许我在此事毕后归还这枚御守。”
审神者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砚台松墨,像是没听见这一句请求。
石切丸见状,起身又靠近了些,决心再说一次,未等他出口,审神者忽而翘出食指,按在那枚御守的位置上,也就是石切丸的心口处,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是说,若是你们用不到,你把它带在身上……就收下吧。”
她的眼中流光溢烁,眼眸深处倒映着石切丸的身影,似是恳请,又似是告诫。
“况且你的面具不是给了我么,就把这枚御守算作交换好了。”
“……好,”攥紧了膝上双拳,石切丸酝酿几番,到底没能再拒绝审神者,他深舒了一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询问道:“需要为您准备衣物吗?”
“也不必了,反正准备了我多半也不穿,一身也不用带。”
审神者又挑出一张洁白的纸,执笔涂画道。
“那么临行前穿的略微厚重些如何?炎热时可以由加州清光保管多余衣物。”
闻言,审神者露出了纠结苦恼的表情,她撑着额头沉默了片刻,石切丸的好意她心领了,只是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还记得我来本丸时的穿着吗?”
大号洛丽塔,头顶俩番茄,说她装嫩都算是夸奖那件。
石切丸:那可真是想忘也忘不掉。
“记得就好,你先作好心里预备,我回来时……说不定还是那一身。”
所以穿什么衣服离开就都无所谓啦。
况且,她又不是在意外表的少女,冷了热了难道还会委屈自己不成?不如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上面了。
石切丸思索片刻,皱眉应下,道:“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替我把三日月宗近叫进来。”
双手端起案台,石切丸躬身退行而出。半晌后,弥散着檀香味的御帘被轻轻端起,身着出阵装的三日月宗近俯身行礼,审神者应允后,他卸下佩刀交与一边人保管,施然走了进来。
“姬君传唤老爷子所为何事?”
审神者先并不言语,只是递给三日月宗近已经描画完毕的纸,只见上面画着一种三朵花瓣、草茎半高的植物,旁边一一注明了各部分特征,三日月宗近皱眉辨认片刻,觉得这花分外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这也难怪,这花本是贫贱人家才用的野物,多开在板垣墙根,连攀附围栏的夕颜花都不如,三日月宗近见惯了精心打理的高贵花朵,又怎么会认得它?
“那夜你我一同赏月,这花就在廊下草丛中零零散散生开了一片,”看到三日月宗近恍然的神情,审神者失笑一声,打趣道:“因当时离得远,又不是方便的时间,没想到你居然忘了一干二净。”
“此花秋夏两季生,名字叫做‘绯草’,颜色么,似乎只有白色一种。”
“‘红色的野草’么……嘛,还真是名不其实的花朵,可怜啊,这是薄命花。”
三日月宗近复又低头端详一遍,将白纸折作三叠,塞入胸甲之中,胸有成竹道:“好咧,姬君的心愿已经传达给老爷子了,待姬君回来之后,定能见到寝殿外美丽的绯草景园。
无奈地摇摇头,审神者示意三日月宗近贴近身,接着撩开他一侧的墨蓝垂发,贴近那珠玉般的耳畔,悄声叙述了几日前的一事。
“……如此,一个月倒也足够了,只是……不知姬君心中可否已有人选?”手臂悄无声息地挽上审神者的腰肢,三日月宗近又靠近了几分,直至将另一侧手温柔而坚决地握住了审神者的手腕,粗糙的手甲磨蹭着柔软的掌心,他也放轻了声音,一笔一画写道:“姬君嘘声,是这一位?”
审神者点了点头,三日月宗近将她轻轻松开,扶着她坐回了原位,一派正色,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他做事一向粗中有细,还往往能够注意到细末之处的异常。审神者心道,说不定三日月还能够牵扯出这背后的一片乱麻,好正教她这个无处发力的快刀下手呢。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既要与加州清光碰面,指定的近侍必然又是和泉守兼定。
审神者短期外出,对刀剑们来说原应是好事,近侍的工作量减少后,空余时间也多了不少,况且这间本丸局势复杂,审神者离开颇有避嫌之意,留些余地给付丧神们也好。
奇怪的是,今日仍旧在廊桥上见了面后,和泉守兼定竟是一句话也没说,他也不看审神者,神色严肃,目不斜视,倒像是自己要奔赴刑场一样。
“怎么,舍不得我走么?”
和泉守兼定闻言瞥了审神者一眼,停了下来。
他本就心乱如麻,审神者这番话可真是撞在了气头上,半分都不体谅他的考量,和泉守一把拉住审神者的手腕,猛地将她推靠在一边墙壁上,手掌大力扣在审神者乌黑的垂发边,面色铁青,咬牙讷讷。
酝酿许久的话又在口中滚了几个来回,他到底还是尽数吞了下去。
长叹一声,和泉守兼定一字一句念的认真,只是声音细小的和蚊子似的,道:“外出要注意安全。”
“……你放心,我一定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审神者眨了眨眼,并不反抗。
“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装傻……”烦躁地整理着衣领,和泉守兼定侧开头去,松开了审神者的手腕。
他才不是擅长说这些话的角色啊,明明堀川国广更适合这些工作………回避开审神者的眼神,和泉守自暴自弃般,低声道:“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
“我还算是了解他的性格……他虽然看上去听话乖顺,但内心有自己的见解,你若要驾驭他,也要当心伤了自己持刀的手。”
“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审神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啊,可恶!想笑就笑吧,反正我很久没有说过这种话,一定很逊吧!”
“……和泉守,我给你一个希望。”
“哈?什么?”
“我给你一个希望,”审神者道:“用作支付。”
支付什么呢?和泉守兼定没再问下去,反正对于他来说,希望这种东西滑稽又可笑,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寄以心愿的事物了,只当审神者又在捉弄他。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修缮中的庭院已经可以初窥到繁盛的轮廓,破旧的鸟居被重新漆上了神圣的朱红色,洁白的注目绳随风微微摆动,丛植绿然,春风熏人。
一切似与她来到的那一日相同,却又尽数不同。
等候在鸟居下的加州清光闻声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