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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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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女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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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雀江镇。

  森森古木间,临江而建的水云观人烟渺渺,秋风吹过,隐有松涛之声回响。

  观门前的古槐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双辕马车,一个圆脸大眼的婢女正翘首以待,几名护卫警惕地散立车旁。

  红漆观门吱呀一声轻响,走出一个头戴幕篱的少女,那婢女迎上前去,焦急地问:“小姐,怎么样?”

  月白色幕蓠轻轻撩起,露出一张娇俏而稚嫩的脸庞,明眸水润、淡眉轻扫,隐约可见疲色。这少女正是大齐朝礼部侍郎苏栯之女——苏媺,年方一十三岁。

  面对婢女释香的询问,苏媺檀口轻抿、静立未言。她身后另一个身形纤瘦的婢女檀墨则对释香微微摇了摇头。

  释香咬咬下唇,恨声道:“这个老杂毛,真让我们小姐三顾茅庐不成?”

  檀墨也叹了口气:“这回是假托夫人生病、小姐要侍疾才能出宫,下回还不知找什么事由呢?”

  苏媺缓步走到车旁,临江望远、盈盈孑立,一瞬间的茫然失落如瑟瑟秋寒,袭上眉间。

  正是落日熔金之时,雀江水泠泠而动,闪映在她秋水一般的眸子里。初秋的风带着满江湿意扑来,细密地渗入她身上菖蒲嵌碧的金丝斗篷。

  方才与水云观主长宁道长相谈,是否有不妥之处?

  若无不妥,此番已是二次亲邀,长宁为何还要推脱?

  兄长要她亲自说服长宁,说如此方显诚意,但自己只有十三岁,真能被他看在眼里?

  苏媺回想着,目光悠悠落在那两扇年久失修的观门上——红漆斑驳,就像水云观内灵官像前的香火灰烬,灰败中带着一丝渐趋落寞的不甘与挣扎。

  她的目光随着斜照的夕晖逡巡在观门上,动摇的心志渐渐归于坚定:“长宁心结仍在,必不甘心终老观中。他一再推脱,不过是出于稳妥。只要能请动这尊大罗神仙,我便三顾水云观又何妨?”

  “可是,那长宁不过是个瞎了眼的老道士,真值得小姐花费如此心力,一次次冒险出宫吗?”一旁的檀墨十分不解。

  苏媺微微一笑:“当年,长宁突遭人生大变,却在短短数年间,由一个游方道人成为百年古观之主,必有其过人之处,可见智者不瞽、虽无目却可视万物。只不过,世间凡有大才者,皆心性高傲,不肯轻易为人驱使。”

  释香一向对苏媺的话奉为圭臬,闻言立刻高兴起来:“小姐说的是!打个车轮子,还得用火一点点烤。凭那老道士怎么硬气,咱们给他架在火上烤,早晚搓扁揉圆喽!”

  檀墨“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听听,这丫头可是长学问了。”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苏媺唇角弯弯、笑意隐隐:“释香说得不错,只要咱们火候到了,再硬的木头也能打成车轮子。”

  主仆几人笑过一场正欲上车,临江官道上忽然传来阵阵急促马蹄声。众人翘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褐劲衣、英挺矫健的青年男子纵马疾驰而来,眨眼间便到近前。

  释香眼亮嘴快:“小姐,是关浄!”

  那关浄显然身手极佳,他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地行礼:“小姐,午后宫里传了翮贵妃的懿旨,曦华公主突发高热,宣小姐进宫。老爷推说小姐去了京郊云遮寺为夫人斋戒祈福,明日方能回京,才搪塞了过去。”

  一众侍婢、护卫们听罢,都面现不忿之色。

  “又是翮贵妃!真拿我们小姐当下人使唤了!” 释香愤愤道。

  檀墨瞪了释香一眼,温言劝道:“小姐,横竖今日也是赶不回去的,咱们不如在雀江镇住一晚……”

  苏媺眉间微蹙,一丝倦意在眼底轻荡,却如雀江水面上,那一抹寥寥西风带起的褶皱,不过刹那即逝。

  “即刻启程,争取子末赶到京郊别庄住下,明日一早进城,务必赶在辰初进宫。”说罢,她转身上车。

  释香甩着帕子急急跟在后面:“小姐身子要紧,夜深风露重,病倒了可怎么好?”

  无人理会她,关浄翻身上马、护在车旁,片刻间众人已各司职守,疾行朝着京城——上阳城的方向驶去。

  车轮辘辘向前,苏媺撩起素色窗帷的一角,暮色中的水云观正渐行渐远。她不知道的是,孤隘寂寂的古观内,一袭青玄道衣的长宁道长正站在窗前,夕晖流转间,那一双浑浊虚空的盲目仿佛迸出一丝奇异的光亮,又倏忽隐去。

  他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尚早、尚早!”

  辰初,日光凌空,一寸寸漫过大齐王朝皇宫里金黄的琉璃瓦、廊檐上的吻兽、朱红廊柱、炫丽彩画,光影交错、日晷迫移。

  暄颐宫里一片肃穆,来往穿梭的宫人屏气凝声,连廊下金笼里的红子鸟也禁了声,失了往日的生气。

  东暖阁的紫檀螺钿拔步床上,密密垂遮着榴红缀珠婴戏纹的双层锦帐,曦华公主裹在柔软的卧云蚕丝被里,睡得正沉。

  宫女花照、叶萦站在苏媺身后,低声回禀着太医的诊断。虽然已经用药一日,曦华仍低热未退,平日里白净如玉的小脸红晕如灼,额上汗珠细密。

  苏媺拿了帕子拭去曦华公主额上的细汗,轻轻掩上帐子,走进暖阁外的小花厅,在侧首的玫瑰圈椅上坐下,花照抢在前面,殷勤地奉上茶盏。

  苏媺啜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双唇,缓缓沉吟道:“这病虽来得突然,但总有个先兆。这几日公主饮食如何?”

  花照觑着苏媺的神色,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照实说了。

  “这两日,公主吃了几次金井里浸的凉瓜,又爱新鲜点心,三餐膳食却进得不香,只捡喜欢的吃些,其余的也就罢了。”

  “这是什么时节,竟纵着公主贪凉?”苏媺不由气结:“你二人是贴身侍奉的,即使公主发脾气哭闹也该劝阻,挨些打骂也有限,怎能如此不晓事?”

  花照未及说话,叶萦急急插嘴道:“小姐有所不知,前日公主去逛御花园,遇上凤藻宫的宫女到园子里遛狗,那雪团儿突然冲公主狂吠,公主一时生气,撵着雪团儿要打,闹了一场,觉得身上燥热,就脱了外罩的褂子,被风一扑就……”

  苏媺闻言,不禁闭了闭眼睛:又是灵阊公主的雪团儿!又是凤藻宫!她压下心中的腻烦,再开口却道:“照你的意思,公主生病,要怪在一条狗的身上?”

  “奴婢不敢,”叶萦面上一片委屈:“小姐是知道雪团儿的,凤藻宫的人分明就是故意……”

  “啪”,苏媺将茶盏扣在一旁的花梨高几上:“糊涂!你如何知道别人是故意的?这是你一面之词,还是另有人证?那人证是凤藻宫还是暄颐宫的人?你们未能侍奉好公主、失职在先,又推脱罪责于凤藻宫,若被贵妃娘娘知道,你还能有命在?”

  叶萦语塞,额上不由冷汗涔涔。花照忙跪下,膝行两步叩首道:“小姐放心!昨日贵妃娘娘已罚了奴婢们一个月的月俸,都是奴婢失职,日后一定倍加细心侍奉公主。”

  苏媺眸色微凛,冷冷环视众人,良久方道:“此事已盖棺定论,日后若谁敢再提旁言,我必禀告了庆妃娘娘,打发她出去!你们可明白?”

  一众宫人纷纷跪下,口中诺诺称“是”,只叶萦神色凄惶、讷讷不语。

  苏媺看着她,实在有些头痛:叶萦本性纯厚,侍奉主子又一向尽心,只是始终不够灵透,难道非要吃了大亏,才能有点儿长进?

  她思索片刻,到底不是自己的侍女,不好太过苛责,只得起身把叶萦扶起来,温言点拨道:“你方才的话若是传了出去,一个污蔑主上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不单是你,你的这些姐妹都要受到牵连,岂非上赶着给人家递把柄?”

  叶萦眼中噙着泪,哽咽道:“奴婢明白,小姐是为奴婢好……”

  苏媺压下心中的不耐,轻轻拍拍她的手,对花照吩咐道:“你安排下去,每日里同一时辰职守的人,由原来的一班增为两班,两个时辰一换,直到公主痊愈。”

  花照小心应了,又陪笑道:“小姐一早赶进宫来,一定也累了,还是回房去歇息吧,这里有奴婢们守着就好。”

  苏媺端起高几上的茶盏饮尽了,含笑斜了释香一眼:“歇息?我得去凤藻宫找贵妃娘娘领罚,你不知道?”

  花照讪讪地:“那……那奴婢陪小姐去吧?”

  “不敢劳动!”苏媺示意檀墨拿过天水碧绣垂丝海棠的斗篷侍奉她穿上,一面软语央道:“好姐姐们,且小心侍奉着吧,就当我求求大家,这几日都警醒些!公主安好,咱们才能安好不是?”

  一众宫人忙口称“不敢”,纷纷遵照安排,各自忙去了。

  见事事妥帖,苏媺带了释香、檀墨,并自己的教引姑姑秀姀,不紧不慢地出了暄颐宫,穿过御花园,往翮贵妃的宫宇——凤藻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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