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素地明光锦(一)
“小姐,小姐!”
苏媺正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忽觉被人轻推臂膀,恍恍然清醒过来。
“小姐怎的坐着就睡着了?”花照手捧一个团花斗彩茶盅,揭了盖子奉过来:“刚沏的茉莉小龙珠,已经过了一水,小姐可要润一润?”
檀墨把一件水墨红鲤小披风搭在苏媺肩上,轻语中带着不足为外人察觉的劝解:“小姐昨晚忧心公主,整宿儿都没睡踏实,还是回棹兰斋睡上一个时辰,再用午膳吧!”
茶香清冽幽眇,苏媺轻啜着,神思渐渐清明。她正待说话,却见曦华公主揉揉眼睛、翻身坐起,一眼瞧见苏媺,立刻欢喜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带了几分委屈嘟嘴扑在苏媺膝上:“嬍姐姐,你可回来了!”
叶萦忙忙地将掀到一旁的锦被盖在曦华身上,苏媺爱怜地抚着曦华的脊背,轻顺着她散乱的发鬟:“这回受苦了吧,看你以后再淘气!”
“姐姐都知道了?你可得给我报仇!” 曦华攥着小拳头挥了两下,恨恨道。
“且丢开手吧!低热未退,头也晕着,你好生消停几日、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不成!本公主才不吃这种哑巴亏!待父皇回来,一定要把那该死的雪团儿撵出去!”曦华发狠地道,轻柔的卧云蚕丝被一次次从她身上滑落,一旁的叶萦手忙脚乱、甚是辛苦。
苏媺摆摆手,温柔而坚持地把曦华拖起来,将水墨红鲤小披风穿在她身上,她绷着一张荷瓣般的小脸,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白净的额头上,气鼓鼓的双颊留着高热后的红晕,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十岁的曦华公主生得明眸粉颊、纯稚聪颖,她是大齐朝开国天子景元帝赵柞的原配夫人——孟氏留下的唯一骨血,亦是赵柞的掌上明珠。
孟氏出身涿州大族。据说,她容貌秀丽端慧、秉性柔善贞静、待下大度谦和,与赵柞夫妻感情极深。
赵柞曾言“孟氏乃柞可托付生死之一人”,在登基称帝后,追封孟氏为文德皇后,且坚持不再另立新后。
这段鹣鲽情深的佳话曾在朝堂市井广为流传。
人人都道夫妻二人比翼连枝、同声合韵,其情天地可鉴、可感、可怜、可妒,谁料“尽缘人恨别离来”,一向龙池,一向冥台。
当年,孟氏诞下长子后,月中失于保养,落下病根,经过十数年精心调养,才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不久,时任南周王朝凉州刺史的赵柞发布檄文,声讨南周萧氏皇族贪图逸乐、苛役繁重,致民不聊生,称“失道者,天不祜”,召集部属盟友,起兵谋反。
四年后,孟氏的长子追随赵柞征战,在攻打西南险要——白虎关时中了埋伏,淬了毒的□□如啸虎飞猱破空而来,他推开父亲,自己被一箭穿喉,死时只有十九岁。
噩耗袭来,孟氏原本羸弱不堪的身子雪上加霜。时年战争频仍,疫疠横行,她和一双女儿竟都被感染。最终,只有小女儿逃过死劫。
悲摧春尽桃李树,一朝花落子在枝!在弥留之际,孟氏将年仅四岁、懵懂无知的幼女托付给侍妾余氏。
据闻,赵柞接连痛失长子、发妻、爱女,几近崩溃。从此生死两茫茫,他对孟氏留下的唯一的女儿视若心头宝,矜怜溺宠,不仅一应饮食运为,恣其所欲,每有骄纵无节的言行,也不忍稍加辞色。偶尔有人提醒劝阻,总以稚女年幼为借口遮掩粉饰。
这个幼女,就是后来的曦华公主,原本无宠无子的侍妾余氏也因抚育有功,被封为庆妃。
十岁,还是可以胡天胡地、痴缠无赖的年纪。何况,曦华是大齐朝唯一的嫡公主,帝王的宠爱是她最大的仰仗,她的日子可以纵情任性、为所欲为,只恨不能素手摘星变作锦上珠,扯片云彩织就舞霓裳。
一年前,苏媺奉诏进宫,与曦华公主作伴,竟颇受娇蛮公主的信任回护,于是,好奇、戒备、敌视、鄙夷、试探……一时六宫人人侧目。
苏媺却是个最低调隐忍的性子,于人前总隐在曦华公主身后,从不轻易出头;若小公主胡闹得过分,她必想法子晓喻明理、周旋转圜。
何况,昆吾苏氏乃簪缨阀阅的累世名门,其父礼部侍郎苏栯既是天子倚信的重臣,亦是温文厚重、有君子之风的学问大家。
他为爱女延请了中州宿儒梅谷秋先生做老师,令人震惊地是,梅先生竟也应了。
须知,梅先生不仅学问渊博,更是一位怀瑾握瑜的高士大隐,乃天下儒生心目中高山仰止的存在。
此事在士林中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不少人认为,梅先生之所以收了一个小女孩做弟子,是出于与其父苏栯的旧交情。
世家娇女,自幼养在深闺,外人自然难见真颜。后宫也不比士林,梅古秋入室弟子的名号,在一群对珠衣玉服、冶容美饰更感兴趣的女人中,也并不那么重要。
不过,苏媺确实小小年纪便性情和稳,谈吐举止有大家风范,六宫皆赞,即使与暄颐宫不睦者,也难以吹毛求疵。
日子久了,阖宫便习惯了她的存在。
一双童稚小女儿,正是娇憨痴语、纯真烂漫的年纪。两个孩子性情迥异,却难得投契,经常一个垂纶,另一个却要施食,一个扑蝶,另一个便要扯袖。
苏媺碍于身份之别,又大了两岁,每每相让,却行止有度、谦逸自然。
翮贵妃、庆妃等皇帝身边的老人儿都看得出,年幼的曦华公主在苏媺身上,寄托了对胞姐的想象与孺慕,一如她作为元后的唯一骨血,承载了赵柞对亡妻的全部哀思。
一向我行我素的曦华竟肯听从苏媺几分,许是年龄渐长,骄纵执拗的性情也收敛了不少。
但这并不表示,有人让曦华受了委屈,她会隐忍不发。
此刻,水墨小披风上的羊脂玉扣儿在苏媺指间闪动着柔润的光泽,她将玉扣一粒粒穿过如意盘结,长睫如羽,遮去眸中一抹复杂却飘忽而过的情绪。
也许孟氏在天相佑,不忍女儿变成一个不明是非、骄横暴戾的人,曦华公主虽傲娇任性、说一不二,却比自私狠毒、动辄打杀人命的太子和灵阊公主好了许多。
“你让灵阊公主吃的亏还少么?”苏媺笑吟吟瞧着她,循循劝道:“于灵阊公主而言,雪团儿不过是一个玩物,没了它,养牲房自然捡选了更好的奉上。可你若跟一条狗较劲,岂不是让皇上笑话?”
“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不依,嬍姐姐,我受了好大委屈,你若不想法子给我出气,我这病一定好不了了!”
曦华趴在苏媺身上胡乱揉搓、不依不饶,直揉得她一身簇新的六幅粉蓝折枝梅裙一层层全是褶子,连雪青色缀珠垂丝绦也撮成了一团乱线。
但这情形看在暄颐宫一众宫人的眼里,一直紧绷的神经却放松不少。
人人都怕曦华公主清醒后,会有一场不管不顾的大闹。此刻,她肯对着苏媺撒娇撒痴地磨磋耍赖,便知这一场多半闹不起来了,一时众人心中感激,只盼着苏媺能哄得公主把火气消弭于无形。
“小祖宗,我这梅裙才上身了一次,就这么被你毁了。”苏媺似真似假地抱怨着,语气轻柔如二月里熏染了绿柳的春风,含着三分松懒却笃定的笑意,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们的小公主想要出气,自然有的是法子。只是,总不能这么喊打喊杀地冲进凤藻宫里去不是?”说着,她俯在曦华耳边悄语了几句。
“此话当真?”曦华一咕噜爬起来,苏媺抚着裙上的褶皱,冲她眨眨眼睛,笑而不语。
曦华怔怔出了会儿神,缓缓点头道:“姐姐说得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且先放它一马。只是我心中不畅快,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太痛快。”
她瞧着苏媺皱巴巴的梅裙,眯了眯眼,嘴角扬起狡黠而快意的笑。
“姐姐的裙子毁了,我得赔你一条啊,正好中秋快到了,我也缺条新裙子过节;再者,我病了一场,花照你们服侍得尽心,本公主有赏,暄颐宫上下每人一件新衣服,着尚工局务必在八月十五之前把活计赶出来。这是份例外的,银钱本公主是没有的,叫她们去问贵妃先支用着,等父皇回宫,自然有人替我还账。”
花照笑着应了,安排人去尚工局传话儿。苏媺无奈而宠溺地摇头,心知这新衣裳是必要赚回来了。
午膳时分临近,重重朱门华幕,隔绝了小膳房的俗世烟火,一众宫人都忙碌起来。
融煦如春的东暖阁里,曦华公主扬着一张高热退后微红的小脸,捋臂揎拳地预备着要人好看,纵使“锦衾薄、鲛绡透、白玉堂冷、黄金马瘦”般的挑剔,对这天之骄女而言,也是天经地义、可爱娇怜。
但她的恣意,却如煎皮熬骨的灼日焠火,在苏媺心里,摧锉成离群孤雁的冷、千嶂寒月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