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素地明光锦(三)
秋霜月影转庭梧,人间半凉天,一轮向广寒。
转眼间中秋将至,宫中过节的一应用度都置办起来了,只是景元帝西巡未归,如何过节,便要颇费计较。
若是在往年,翮贵妃一定要大肆筹办宴飨歌舞,这是她在景元帝面前展现主事之能、在宗室面前显示权力以及震慑六宫嫔妃的好时机。
但皇帝不在,翮贵妃失去了最期许的看客,一切煞费苦心的表演就成了索然无味;何况,贵妃再尊贵,终非六宫之主,没有召集宗室亲眷的权力。
于是,翮贵妃索性在各宫的节庆份例上增添了些许,一并发了下去,言说皇帝巡边辛苦,宫中过节一切从简,各宫自便就是了。
六宫嫔妃大多寻了三两个要好相熟的姐妹说笑小聚,也有的干脆谢绝一切邀约、主仆随意一乐,也就散了。
但前朝、后宫皆有人悄悄议论,说皇帝西巡,一向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却未能伴驾;而太子虽有监国之名,却几次因私废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循着留守京城的门下侍中、尚书令的示下运作朝务,反倒更平顺些。翮贵妃面上无光,自然连面子活儿也做不起了。
这些私议虽有些夸大,却是不能全部否定的事实。
如此,这个中秋便不免格外简淡。
秋意逐日浓,离中秋节尚有几日,万福宫顺安太妃便打发内侍小胖子到暄颐宫传谕。
“太妃说自个儿有了年纪,既爱热闹,又怕吵闹,没得讨人嫌,干脆谁也不叫。只是有日子没见公主跟苏小姐了,实在想念得紧。到了正日子,白天各宫的娘娘们总要在太妃面前尽尽孝心,不如晚上请二位到万福宫用膳,再一同赏月说话,也是好的。”
花照引了小胖子进殿时,曦华正因为时间太紧、不能在新衣上绣一层点翠金羽发了一通小脾气,闻听小胖子所言,冲口便道:“你不知道我被禁足了么?”
小胖子悄悄看了一旁的苏媺一眼,笑着躬身,颊上胖肉鼓起来,像顶着两个白豆包,一张嘴似八哥鸟儿般讨喜:“这话公主敢说,奴才可不敢听。阖宫谁不知道,公主可是皇上和太妃娘娘第一疼的,这病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出去疏散疏散,谁敢把公主拘在宫里不成?”
几个尚工局的绣娘被乌嬷嬷推出来做曦华公主出气的对象,此刻正纷纷在一旁扮鹌鹑状。其中一人头低垂到胸口,手上托着一个沉香木绘百花同春的匣子,匣子里扔着一件明光锦制成的新衣,端的是珠玉夺目、彩绣辉煌,隐约可见一只金色的雏凤纹样儿。
苏媺的新衣也已大半完工,那一袭柔暖娟美的衣裙在檀墨、释香手中缓缓展开,在殿中稍嫌寡淡的素秋流光里发出潋滟光华,如白蘋凝月、水银清波般的淡雅光泽倾泻而下,直似逶迤于地。
苏媺细细检量着,思忖着可有逾制之处,以免给人留下话柄,偶尔抬头看一眼小胖子,笑意殷殷,连四周肃立的宫人脸上也露出几分喜意来。
小胖子,原本姓庞名寿,十岁时进宫。带他的老内侍说,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太大,恐不得贵人们喜欢,既做了奴才,便要本分卑顺,所谓“寿者久也”,他又排行在九,便干脆叫他庞九,原本的名字庞寿倒渐渐被人忘了。
庞九长得白胖如面团,十分喜庆,见人先带三分笑,挤得两只本就不大的小圆眼睛眯成两条缝儿,直似白面包子上的褶子一般,人送诨名“小胖子”。
他原本被分配到尚膳监做小杂役,却天生是个心思活络的机灵鬼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了面点御厨的喜欢,小小年纪就做得一手好点心。
尤其是顺安太妃最喜欢的千层红豆糕。说来也奇,小胖子做的红豆糕甜而不腻、格外绵软,竟比御厨做得还合太妃的脾胃。
他因此得了太妃的眼缘,被太妃召到身边当差,如今已是万福宫里颇有几分体面的红人儿。
只听小胖子舌绽莲花地讨曦华高兴:“……公主素了这么些日子,口里必是寡淡地很,太妃娘娘十分心疼,特意叫御膳房做了不少好菜,什么素油金雀、松花鹿唇、□□酿白鱼、鲜竹笙烩山翁、秋露参花莲房煲,都是公主爱吃的,还特意叮嘱奴才请公主的示下,看还有什么想用的?”
这段日子,曦华因为生病,每日的膳食多是清粥小菜,御膳房和暄颐宫的小御厨虽绞尽脑汁调换花样儿,终究清淡了些。
听了小胖子的话,她小舌头顶顶腮帮,嘴巴动了动,眼睛里便有了几分欢喜之意,只绷着小脸不肯表露出来。
“你做的桂花糯米的天鹅颈、红曲椰蓉的开口笑,还有白面葡萄都不错,这几样也是必要有的。”她转转眼睛:“若做得不好,本公主定要打你板子。”
“公主放心,奴才都记下了,这几样点心必要做得最好,包管公主用得舒心。”小胖子嘿嘿一笑:“再说,赏板子也是公主的恩典,奴才身上肉多,多少赏都经得住。”
曦华噗嗤一声笑出来:“怨不得人家都说,你胖得像猪八戒,精得像孙猴子。罢了罢了,你跟太妃说,十五那天,我跟嬍姐姐一定去。”
小胖子行了礼刚要退下,曦华瞅了苏媺一眼,像是忽然想起来,叫住他问道:“怎么太妃没请我三哥么?”
“回公主,太妃娘娘原是要请三殿下,但殿下去了云遮寺斋戒未归,只能作罢了。”
曦华蹙着眉摆摆手,眼瞧着小胖子出了门,埋怨道:“我病了这么些天,三哥竟一次也没回来看过我,可知他平日里说疼我都是假的!”
“你这话好没道理!”苏媺笑着道,示意檀墨和释香将新衣收进红木绘花里留莺的匣子里,送了尚工局的绣娘们出去。
“既是斋戒,怎能随便出寺?何况,昭仪娘娘昨日还打发人来送东西,那个精致的水转百戏,不是三殿下特意寻来给你解闷儿的?这回斋戒,想必有什么缘故,不然,他不会连中秋之期也误了。”
曦华鼓着一张小嘴,声音闷闷的:“我不跟你辩,反正,你总是向着三哥说话的。”
苏媺瞧着曦华无聊得发腻,但笑不语。
转眼间三秋临半,便是中秋的正日子。曦华年幼却位尊,自有上赶着巴结逢迎的,白日里熙来攘往,各宫里送东西的、问话请安的,一拨拨络绎不绝,烦得曦华没了耐性儿,干脆扔给花照等人去应付。
至申末,眼瞅着西天剩了半竿残日,暄颐宫上下一水的新衣,昂昂然朝万福宫而去。
万福宫顺安太妃小蒋氏,今年已六十有四,原是景元帝赵柞的庶母和姨母。
赵柞的生母大蒋氏早亡,小蒋氏乃蒋家微末旁支的庶女,因天生体亏、无福生养,便自愿嫁入赵家为妾,照顾赵柞长大,情同亲生。赵柞登基后,封小蒋氏为顺安太妃,赐居万福宫奉养天年。
万福宫位于皇宫西南侧,虽毗邻御花园,却有镜湖的曲水廊桥间隔开来,是一所闲静清心的居处。
曦华和苏媺被一众宫人簇拥进正殿时,顺安太妃正端坐在檀木透雕八仙的福禄寿圈椅上。她目光慈霭、身形略瘦,因近年日子宽逸、注重保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许是因为过节,今日装扮虽简约,却尊贵庄重,不似平日那般寡素。
只见她头梳高鬓圆髻,戴着金镶玉嵌宝鱼篮观音的挑心,斜插一支单凤衔珠步摇,耳边两颗十相自在的金坠子;上身着秋褐色压金福字纹锦衣,下着万字曲水老君裙,外罩团寿纹绣如意蝙蝠比肩褂,手里握着一挂浅雕填金密宗莲花生六字真言的祖母绿佛珠,一颗颗翠□□滴、圆润如一。
苏媺随着曦华公主行礼问安毕,着檀墨奉上精心抄写的佛经。
“《心经》是奉了贵妃口谕抄写的。至于这《楞严经》,臣女听说,太妃喜欢这部经,每月初一十五,必在佛前念诵供奉,便一直想抄写一部奉给太妃,只是手脚笨拙,蹉跎数月,至今时方成。”
“这经长得很,到底是你有心了。”顺安太妃拿起一卷经文,满意地翻看着:“你的字越发好了,本宫不懂书法,只觉得看了舒心得很。”
她把佛经递给一旁的宫女,慈颜悦色地端详着苏媺:“明日,本宫到圆明殿跪经还愿,你也一块去好了。这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你不能回家尽孝,到底是皇家亏欠了你。我叫人给你父母送些供经供果,你也在菩萨跟前多磕几个头吧。曦华是个待不住的,又刚刚病过一场,就罢了吧。”
苏媺忙敛衽谢过,心里却有些纳罕:她被翮贵妃禁足,顺安太妃自然知道,若似这般今日到万福宫饮宴,明日又到圆明殿跪经,禁足岂非成了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