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光漏红珠(三)
万福宫的半月亭是后宫里一处难得的婉约秀气的景致。
所谓半月,只因这亭子虽建在湖中央,一侧却树了两丈多高的太湖石,其石灵秀瘦透,宛似小山,石下是半湖荷花,终年不灭,春夏翠盖田田、风荷摇曳,秋冬红衣落尽、枯荷听雨。
若在亭中观景,便只得半个天空、半湖碧水。但这半边景色却极是宜人,尤其到了晚上,湖边风送晚香、水烟迷霏,湖中老鱼细浪、满湖粼光。碧水夜月两相映,风动湖中月,又似风动天上月。
但每月十六日过,人在亭中如何辗转俯仰,必不见月。
月在犹不在,撩煞追月人!
于是,便有人说,此亭风月有边胜无边,有似遮未遮、欲语还休的婉约清丽之感,遂得名半月亭。
今晚,教坊司的伎人们早早便准备好了,此时听召,便远远坐在湖对岸的垂花廊下吹笛。
那袅袅笛音,宛若游丝飞扬,衬着水音儿越发清越婉转,有天明地净、涤荡空灵之感;一霎如柳梢点水,微咽语凝,一霎挽个笛花儿,如寒消春近,万芳吐蕊。
入夜微凉,一曲晚笛绕亭飞声,人声俱寂,独这半帘花月,在空旷辽远的天地间遗世独立。
一曲终了,苏媺暗赞这笛音之妙。她遥遥只见教坊司的伎人们跪倒谢恩,那当首一人,在月色下虽然面容模糊,却身姿窈窕,显然是一女子,不由心中纳罕。
教坊司的乐伎里,善笛箫者多为男子。但此女不仅技法娴熟,且于典雅中有一股隐隐然的舒扬自清之气,却无丝毫宫廷演乐的华丽媚俗,实在是难得。
她正思忖着,一转头却见顺安太妃双眸微合,似面露倦意,瞧着已近戌时三刻,便欲告辞回暄颐宫。
孰料曦华以手支颐,有些意兴阑珊地道:“嬍姐姐,书上说,‘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听起来让人向往得很!可惜皇宫里只有镜花水月,既无声势也无气势,看完便是一场空,真真是无趣!”
宫人们脸上皆有隐隐笑意:能看到曦华公主主动向学,也算是件稀罕事。
苏媺也笑了:“所谓镜花水月,也不是寻常就能看得到的。此中意味,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待日后我再说与你听吧!”
“好姐姐,你不是总说我不求进学嘛,这会儿正是对景儿,你何不现在就告诉我?”
苏媺微一犹豫,顺安太妃已徐徐笑道:“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还是有几分的好。又不为入仕登科,譬如平日这般闲话,有这几分才,也能说得有趣些!本宫以往只听旁人说你是个有才的,你且说来听听,大家也当听个新鲜!”
苏媺心道:今日,顺安太妃的谈兴倒浓!
她深知,太妃能一手把景元帝赵柞教养长大,自不是泥古不化之人,遂不再推辞,只吟吟笑道:“臣女哪里有什么才?不过是希望像太妃说的这般,不要长成个蠢笨刻板之人罢了。”
顺安太妃和一众宫人都笑了,曦华抱着苏媺的胳膊,一叠声地追问“镜花水月”究竟有何难得?
只听苏媺徐徐道:“世人都道镜中花水中月,乃虚幻不实、落望怅然之象。其实,若要看镜花水月,必要如半月亭这般,水澄镜朗,方能花月宛然,否则浑扑扑灰蒙蒙,有什么趣儿?这条件便是第一难得;若由景及人,深谙‘镜花水月’者必是通灵雅趣的妙人,每有弦外之意,其意似可及,实不可及,此其二难得;其三,倘若要入诗,它又是诗中一股鲜活而不可捉摸的灵气,诗忌太白,李义山、杜牧之皆是此中高手,若从此处想,‘镜花水月’岂非难得?”
苏媺一边解说,一边将一盏七分热的罗汉沉香茶递给曦华,她正听得入神,怔怔接过,像个手炉似地捧在手里。
“至于,你方才说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则必要在高绝崖岸之地,才能俯瞰直耸千尺的江岸,仰首月近而明、触手可及,望远则潮涨潮落、石出其中。若这山能合‘三远’,则月色必更难得。”
“什么是‘三远’?”
“宋代的画家郭熙认为: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咱们御花园里的拥翠山,据说便是仿三远之妙建成的。”
曦华双手抚着茶盏,兀自思索;紫茉手里拿着一把紫泥春华壶,站在太妃身后左瞧瞧右看看,不由笑道:“奴婢是个笨的,听得恍惚,眼也恍惚了。太妃您瞧,苏小姐这侃侃而谈的样子,像不像三皇子跟您说《湘夫人图》那一回?”
顺安太妃笑意容容地点头,一旁的曦华却忽然来了精神,“啪”一声轻响,把茶盏撂在几案上:“这个时辰回宫还早,不如去御花园里的拥翠山上游玩一番。这山既然仿了三远,总不会只能白天看景吧?”
太妃闻言,唬道:“这黑灯瞎火的,如何爬得了山?山上又凉得很,白天有多少玩不得?”
曦华哪里肯依,一叠声地唤人,立刻起身便要走。
顺安太妃见拗她不过,只得亲自看着人备好御寒的细毛氅衣,又叫紫茉多多安排妥当人跟着,一时,宫人们都穿梭忙碌起来。
苏媺见闹得不像话,俯身拜一拜,因笑道:“这可是臣女的罪过了。不过,今儿个过节,御花园里各处人手、灯火都是周全的,必出不了什么事,太妃宽心便是。我们不过到山上略转一转就回暄颐宫去了,太妃累了这一日,也早些安置了吧!”
一时人手齐备,前后各四个小太监提着羊角大宫灯,紫茉在前边引路,花照和叶萦各提一盏金碧琉璃小灯,为曦华和苏媺照着脚下的雨花石向心福字甬路,释香、檀墨等人簇拥在后,一行二十多人,乌泱泱朝御花园而去。
这一晚,宫中台榭结灯、曲廊飘彩,虽不似往年热闹,但佳节喜意仍在。平日里看惯的宫中风物,此时在夜色的衬托下,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不止曦华看得高兴,连跟从的宫女们都兴奋起来,不似白日里束手束脚、一板一眼的木讷样子。
只见层层深苑、葳蕤庭花,在月光笼罩的景深下摇摇而来,又迤迤而去,一盏盏榴红绡纱灯摇曳在宝阁珠宫之间,端的是一片壶天胜景。
园子里自然有负责值夜的首领太监,见曦华公主难得在晚上出宫游玩,立刻吩咐手下人暗中警戒,以免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冲撞了公主,连巡夜的小太监们也一应回避,生怕搅了公主玩耍的兴致。
一行人里,苏媺与曦华并肩而行。她一身雪青色江皋雁飞的薄秋氅下,江水月般的柔光荡开来,恍然间好似有湲水漫地,连随侍的宫人们都不免几多赞叹。
她神情怡悦,笑着提醒雀跃的曦华“慢些,小心脚下”,一边却分神地抬手遮住了胸前的鸽血樱桃。
夜色下,它发出漪漪光彩,灼人眼目:今晚的顺安太妃实在反常,这赏赐来得合乎情理,又来得古怪莫名。
不一会儿,便到了拥翠山下,曦华嫌人多不自在,便叫一众宫人在山下等着,自己和苏媺自带了几个体己人上山,紫茉到底不放心,带了两个宫女也跟上来。
夜晚的拥翠山如暗砣謷牙、茕茕兀立,踩着暗淡灯火小心前行,但见月移花影,石冷霜结,好在沿路也缀满了红纱宫灯,山阶日日有人清扫,不见落叶窸窣、枯草衰矮,少了许多吊消孤寂之意。
走在前面的曦华像一只出笼的小雀儿,一步三跳,慌得花照和叶萦一叠声地唤“公主小心”。
簌簌切切的人语声、脚步声打破了山顶惊云阁的寂静。倚阁远眺,月挂碧虚,众星罗列,光华俯罩满园;镜湖水不负其名,清亮如磨镜一般,偶尔细浪粼粼;至拥翠山西侧,湖水变窄,沿湖宫灯掩映,似一条灿焕闪烁的琉璃带,蜿蜒而去。
不辞长夜天,画里亦难眠。此番景致,虽无“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气魄,却也令人心晃神摇,恍然欲醉。
一时间,时光飞逝而不觉,众人都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秋夜的气息如被清霜浸过,吸一口便是爽透心脾的清气适意。
曦华自然兴奋极了,恨不能仰天大喊大叫。
平日里,她虽众星捧月、群婢环伺,但行动便有约束,似这般在寒风冷夜里只带寥寥数人上山恣意一回,实在是“不合规矩”的事。
苏媺好笑地掩了掩她身上的金雀羽披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忽听一声厉呼:“快来人哪!婉华娘娘落水啦!”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