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墨子悲丝(二)
一阵绵密的雨帘刷过永昶宫的窗牖,漱漱作响,织成一段陡然昂扬情切的乐音,令苏媺回了神。
“娘娘这里茶点好,琴声也是好的。苏媺贪心,方才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见娘娘心无旁骛,一时不敢进来。”
“不过是素秋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娘娘的琴声深沉宁致。”苏媺似是感喟,又似试探:“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可惜世人大多随流扬波、随欲浮沉,犹如洁丝染色。娘娘的一曲《墨子悲丝》,能弹至如斯境界,也算是化境了。”
“这话我如何敢当?”嬿昭仪清丽的眉宇一凝,旋即隐去,笑意如花露蝶影,有些落寞,又有些释然,再开口却有了回避的意味:“你自幼受名家传授,于古琴一道自有独到的见解。”
苏媺见嬿昭仪不欲深谈,也随之转了话题:“说来惭愧,我虽日日研习,却始终徘徊门际,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道本无形,衍生万千,习琴亦无止境。”嬿昭仪一双清眸透着善解人意:“你年纪小,能有如此心得,已是很难得了。”
苏媺谦然浅笑。她深知,许多事不能急在一时。恰如墨子说“染不可不慎也”,能将一曲《悲丝》弹得震颤人心,却又孤寂如雪,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谨慎可见一斑,更何况,嬿昭仪是身处人心易变的深宫之中。
殿外柏风送寒,室中暖香盈盈,绵绵絮语人自在。
苏媺在心里叹:美人虽未迟暮,只可惜帝王寝殿里的高烛铜镜,照得见六宫的莺娇燕媚,却照不见永昶宫的绿发朱颜。
不多时,骤雨住了,苏媺见时辰差不多,忙起身告辞。
嬿昭仪携了她的手,殷殷道:“我天天闷在宫里,你若闲了,便来我这里说话”。
苏媺笑着应诺,循礼退出,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投向永昶宫的西墙角外,一支老梅延墙而来,光秃秃在风雨里摇动,像嬿昭仪的琴声,净极、孤极。
这不是梅花的季节了!
枯褐虬枝难报春信,不是贪睡,只是世事无情,折断梅心。它时时入眸中,刺得苏媺眼涩心酸,忙将目光移了开去。
永昶宫的门缓缓关了,苏媺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离了永昶宫,拐进一条僻静少人的巷道,苏媺拿帕拭泪,垂首不语,默然着往前走。
风严催秋老,这场雨虽未见缠绵,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阴云沌暗未开,天地间更添萧瑟之意。
释香揉着帕子直叹气:“小姐总是这样,来一回伤心一回,日后还是少来吧!”说罢噘着嘴嘟囔:“隔着一道墙,什么都看不到,就几个老梅枝,不过白白招惹自己伤心罢了!”
苏媺吸吸鼻子,自嘲地笑:“说的是!可见多愁善感确是女人的天性。”
释香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儿:“小姐算什么女人哪!昨儿个檀墨给小姐裁衣裳,还说小姐只长个儿不长肉,真不知那些蹄花汤、青瓜乳酪都吃哪儿去了!”
苏媺扑哧一笑,眼泪一下全涌出来,心里倒畅快了些,忙拿帕子擦了,也回她个白眼儿:“你还不知道吃哪儿去了?每回的蹄花汤,我最多用三分,剩下的连肉带汤不都归你?瞧瞧你的脸,又圆了一大圈!”
释香顿时炸毛儿:“外人说也罢了,哪家小姐会嫌自个儿丫头吃得多?月例银子压在箱子底儿都发霉了,奴婢才吃几碗蹄花,就心疼这几个钱?”
“你悄声些吧!”一直默默不语的檀墨出言提醒她,朝四周望望,道:“小姐方才还跟昭仪说,日后行事要倍加小心。这园子人来人往,若被人看见小姐哭了,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来。以后还是想开些才是!”
“这话是正经!”苏媺敛了笑,想起与嬿昭仪的一番对谈,低声道:“毓节门前太子惊马,大概你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释香和檀墨对视一眼,目露疑惑。
“没听三皇子说么?那是名马良夜。这名字取自东方朔的一个夜梦,说西王母游东海,龙王第九子变成一匹骏马,亲为王母巡驾。世间其实并无此马,乃是有人驯化了塞北的野马,得其血脉繁衍后代,假托此来历,以抬其身价。”
见二人仍一脸懵懂,苏媺接着道:“那马身上有野马的血脉,以暴躁顽烈著称,一旦受惊,别说一名侍卫,就是十名侍卫也拦不住它。今日如此温顺,这马若非鱼目混珠,便是药物所致了。”
“药物?”两个人都是一惊呼,又不约而同地拿帕子装作掩口。
“想来,是底下人怕太子驾驭此马有所闪失、脱不了干系,便欺他不懂装懂,使药物压了那马的烈性,谎称太子御马之术了得,那马才如此温驯。”
“堂堂太子,被下人愚弄至此。”释香语带不屑,像是吃到一碗放多了香叶、腥腻却未消的蹄花:“有这样的储君,大齐的气数也尽了……”
檀墨在旁拉了她一把,不远处的巷口,几个小太监正躬身清扫积雨败叶。
一片湿漉漉的桐叶带着秋黄色的美丽余韵,舞着旋儿落在苏媺脚下。她不由驻足,目光所及皆是秋梗枯败、清之不尽,但待明春新发,便又是一个牵连兴亡的轮回。
檀墨挽着苏媺的臂膀,柔声道:“小姐穿得单薄了些,还是快些回宫去吧!”
没过几天,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忽然而至:御史中丞韩凛以孙鹖所交证据不足为由,拒绝上书弹劾太子。
孙鹖本就是停职待参,若再被按个“挟私诬陷、不敬储君”的罪名,他自己惹来牢狱之灾也罢了,只怕要连累满门,故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韩凛……是东宫的人?这怎么可能?”苏媺愕然看着送来消息的释香。
“韩凛是否是东宫的暗棋,尚不能确定。但老爷和孙大人暗中打探,最终的结论还是有人阻止了此事,究竟是谁,却不得而知。”
震惊未消、迷惑未解,苏媺望着庭院里卓卓高槐上的虬枝寒叶,还有暗白冷肃的远空,不禁有些茫然。
去岁冬,太子至京郊囿趣园狩猎,沿途扰民恣甚,还殴打躲闪不及的乡民,致两人重伤。御史中丞韩凛风闻上奏,景元帝叱令太子思过,并亲自安抚百姓,赔偿伤者;
今年春末,太子一门客因马车摩擦的小事与人口角,竟当街将对方刺死。京兆尹将其收监下狱,太子不但暗中说情,还纠结串供、威逼苦主。侍御史上报皇帝,太子哭诉这门客曾救过他的性命,今因醉酒误伤人命,岂能弃之不顾?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三个月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吕小真弹劾太子亲信、福州刺史胡不中纵暴兼并,致贫弱冤苦不能申。下朝后,东宫詹事肖遥嘲笑吕小真“七品不够八品凑”,两人互相咒骂推搡,几乎酿成群架;
一个月前,御史中丞韩凛又弹劾户部侍郎姜酹尸位素餐,致赋廪不充、国库减耗,朝廷数次赈灾、水利、仪典等款项什物,或延迟减损,或苟且凑拢,皆查有实据。当时,多部官员附议,只有太子仍为之辩驳。最终,姜酹以渎职罪被贬地方,太子被皇上斥责识人不明……
从去岁至今日,御史台与东宫的数次交锋,一桩桩一件件,从苏媺的脑海中掠过。
韩凛此人好名,为官狭薄有私心,无论怎样想,他都不该拒绝孙鹖。何况,拒绝的理由居然是“证据不足”!
暮色渐至,苏媺茕茕立在棹兰斋门口,烟水色湘岭雁南飞的薄披风松散开来,委坠于地,她纤细单薄的身影,似瘦金体下一个天骨遒美、却倔强寂寥的“秋”字。
小姐极爱干净的!释香这样想着,欲上前为她整理,脚步却粘在地上不敢动。
良久,苏媺猛地回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须臾后闭合眼睫,掩去了眸中一片晦暗的挫败。
御史台……东宫……翮贵妃……
月前返家之时,父亲苏栯曾跟她推算过宗室、勋贵以及朝中重臣之女中,可能的太子妃人选。
大齐建朝不久,宗室尚微,能被景元帝和翮贵妃都看在眼里的,只有尹王赵栈,他的嫡次女正当嫁龄。但以太子的德行,赵栈未必瞧得上,他若执意不肯,景元帝必不能勉强。
勋贵之家,翮贵妃必然首选国公府。
镇国公岳城的嫡孙已被招为和静长公主的驸马,青林公晁天厝的两个嫡女都已嫁为人妇,只剩了庶女,这两家都可以排除在外。
茂昌公师匡倒是有适龄的孙女,但翮贵妃是他的表外甥女,他是昭然不讳的□□。对翮贵妃来说,舍出一个太子妃的位子只换来一个亲上加亲的结果,未免可惜。
而景元帝最看重的是景春侯冉重柏。他年轻有为,当年曾是赵柞最信任的幽云八将之一。其长女年方十七岁,颇有美名,京中曾誉之“剽悍武将之家,难得生出的卿卿娇娥”。但翮贵妃怕是看不上这个侯爵之位。
故此,权衡东宫目前在朝中的局面,翮贵妃会更倾向于选择实权高官之女为太子正妃,再选一到两位勋贵之家的次女或庶女为太子良娣。
父女俩都认为,最可能的人选会出自兵部。只因近半年来,太子所掌的户部屡屡遭创,而翮贵妃和太子又对兵部举动频频。
“立秋那日的赏花会上,翮贵妃对兵部右侍郎欧阳燊之女青眼有加,看来只是明修栈道之举。我们……都大意了!”苏媺意有所指地看一眼秀姀,语气有些冷,微露责备之意。
秀姀神色讶然,有些怔忡,又有些不服,但苏媺已没有心思关注她的心情。
就在十天前,苏栯刚与至交、左散骑常侍孔让商定,欲冒着被翮贵妃察觉的风险,聘欧阳燊之女为孔家长媳,以斩断东宫伸向兵部的手。
如今,若证实翮贵妃中意的儿媳人选另有其人,此事如何了局?
若将错就错,非但达不到目的,反倒可能“引狼入室”,实在得不偿失;
若就此作罢,虽然双方并未定下婚约,但儿女亲事出尔反尔,那脾气如爆炭一般的欧阳燊岂肯干休?
隔着文武之别,苏栯主动做媒,本就十分扎眼,实在是武将中可信任者,确实没有与欧阳氏可堪匹配姻缘的,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苏媺心头一涩: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已将苏栯陷入困局,他原本就已十分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