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晚霞初布,余晖成绮,天边的一线却泛着灰黄,预示着明日的沙尘将至。
此时的酒肆里只有谷三娘一人,她正伏在案几上,端着个石臼轻轻的捣鼓着。屋中还未燃灯,光线有些昏暗,石杵清脆的碰壁声时不时的传出。
谷三娘忽然漫不经心的开口道:“郎君既来了许久,且进门坐坐吧。”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室内一暗,一个人背光出现在了门口。
谷三娘放下手中的物事,抬眼打量了下来人,笑道:“我就说,裴家怎能放心初入世的小郎孤身走这么远,原来有高手相随啊!”
来人边跨进门边道:“娘子过谦了。我家小郎见识浅薄,竟不识得高人在此!”
谷三娘听闻此话,也没否认,反到羞涩的笑了起来。
来的青年身形、五官都与裴子孚有相似之处,不难猜出他们同出一族。只不过面前的青年更加内敛精悍,他说话语速沉稳,语调有点低,无端的让人觉得冷峻不好接近。
而他此时却一瞬不瞬的望着谷三娘的笑颜,愣怔的往前迈了几步,快挨上坐榻时才停下,而后双手交叠方正施礼道:“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娘子的姓氏可是‘古公亶父’的古?”
谷三娘慢慢摇了摇头:“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谷。”
青年听她如此说,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好像才注意到谷娘子面颊上的伤痕,竟不顾礼仪死死地盯了好一会儿。
谷三娘还维持着笑容,道:“裴郎君不必多虑,我出声提醒你家小郎并无恶意,只是看他是个赤诚之人,想结个善缘。”
裴姓青年还是没移开目光,看得谷三娘都尴尬的扯不出笑脸时,才自顾自的点点头,然后竟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谷娘子也没出声阻拦,只目送那背影离去。
青年走至门口处,突然停住脚,没头没脑的道:“边城民风淳朴,天高爽阔,甚好。”
说完,毫不停留,加快了脚步,瞬间转出了巷子口。
谷三娘一直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听了这话也毫无反应,拉过石臼继续手里的活计。
晚间果然起了风。
风势骤急,吹得巷道呜咽,窗棱狂响。在一片嘈杂里混入了几下‘当当’的门板叩击声,声音短促清晰,但不仔细分辨,仍不会注意到。
谷三娘没回后院的住处,依旧保持着青年离去时的姿势,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捣着石杵。
天已经黑透,屋内没有烛火,黑隆隆的,勉强能借着月光照出她的轮廓,模模糊糊有些瘆人。
她听见了扣门声,只抬了下眼皮,却懒得回应。
那声响很快停了,几息后,窗户‘啪’的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人影‘唰’的蹿了进来,身手利落,落地无声。只是他没想到屋中还有人,刚站稳就对上了谷娘子黑黝黝的眼,来人唬了一跳,差点抽刀出鞘。
待看清了面前坐着的人,没好气的道:“黑乎乎的,你这是在作甚!?”
谷三娘理了理鬓角,慵懒的道:“妾思念郎君,正在这翘首企盼呢。”
翻窗而入的人一身黑衣,临窗而立,身姿挺拔。听了谷三娘的话,他握刀的手明显抖了抖,好半天才艰难道:“姑奶奶!哪个不长眼的又招惹了你!您老最近能不能消停下!”
“怎的?”谷三娘眉峰一挑,“最近太平的很!又出了何事?”
“近日城里来了几波生人,陈明府琢磨来琢磨去,怕是朝廷上有什么变故。”他瞥了暼谷娘子,接着道:“我来是告诉你,最近收敛点脾气,别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到时候谁都帮你兜不住!”
“陈老头也太多疑了些!”谷三娘毫不上心的说着,“近期又无战事,咱们这成日喝风的地儿哪有贵人愿意踏足!要说是细作、探子那到是不足为奇。”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府君认出了一人。”
“哦!”谷三娘也来了兴趣:“还真是贵人?何处来的?”
“京里来的,叫吉显。”
“没听过!”谷三娘干脆道。
黑衣人自找了坐榻一歪,顺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案几上的灯烛,颇无奈的接着讲:“吉显没什么名气,可他有个堂兄叫吉温,乃是李右相面前的红人,‘罗钳吉网’中的吉网指的就是此人,他……”
黑衣人说到此处渐没了声,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谷三娘已坐直了身体,脸上早没了笑意,只余一片冰冷,双眸在盈盈烛火中也仿佛要烧了起来。
“你识得此人?”黑衣人顿了下,试探的问:“还是说他跟你有仇?”
谷三娘没答话,紧盯着黑衣人的脸,反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问这作甚?!”黑衣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好歹还担着官差的名头,难不成要看着你上门寻仇!更何况他身边贴身跟了好几个高手!我下午晌就在这附近遇着了一个,看着斯文,但功夫应该很高,你未必弄得过他!”说到此处,他似想起了什么,不由拔高了声音,急切道:“我看他来的方向就是这巷子,你们该不会打过照面了吧!祖宗,您这心情不爽,不会和这有关吧!”
谷三娘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高手是谁,想到那个青年,她眼神不禁也柔软了些,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李林甫一党。”
黑衣人对谷三娘直呼李相的全名倒是没什么想法,只不过他还是对下午所见之人的身份存疑。看谷三娘说得如此肯定,不由狐疑的偷眼看了看她。
谷三娘看着他想问又问不出口的样子有些好笑,想了想,方道:“他是河东裴氏的人。”
说到这她顿了顿,在心里反复斟酌了下,才接着说:“此次我见到了裴氏两人。一人叫裴子孚。另一个就是你说的高手,名曰裴珣,字茂之,都是河东裴氏的嫡支。他们此行所为何事,尚不可知。”
黑衣人听了谷三娘的解说,完全没问你从何得知,你如何知晓之类的问题。只顺着她的话思索了下,才开口道:“听闻前阵子益州刺史上疏弹劾李林甫,折子刚递到京城,他本人就在下衙时遇上暴徒,死于非命。圣人为此大怒,严令彻查,最后只揪出些流民。这个刺史貌似就姓裴啊……”
谷三娘看着他坐没坐相的样子,不无嘲讽地道:“看不出,你消息还挺灵通!”
“那当然!”黑衣人嘴角一勾,嘚瑟起来,“怎么说,在下也是府君的心腹呀!”
谷三娘哼了一声,没接茬。
黑衣人也不在意,他拿着刀柄捅了捅谷三娘的小臂,道:“唉,你觉得那裴刺史的死是不是跟这吉显有关?”
“你是说裴家这次是为吉显而来?”谷三娘细想了想,缓缓点头道:“这逆我者亡的作风倒像是李贼旳行事。不过……”
“不过什么?”黑衣人又凑近了些,还煞有介事的压低了声音。
谷三娘斜了眼近在咫尺的脸,看他笑模笑样的没个正行,正恨不得一把毒粉拍他脸上。黑衣人却自己退开了些,掸掸衣袖站起来,自圆自画的道:“不过,时辰已晚,我该去巡值了。”
谷三娘看着他,实在很无语,只能把话题拽回来,道:“我猜,裴子孚这些时日还会过来。我会旁敲侧击的套套话。那孩子涉世不深,性子也有点急,要真如咱们猜测的这般,我怕他形色外露,被人盯上!”
黑衣人呵呵了两声,“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就你那名声,啧啧……”
谷三娘瞬间黑了脸,眼睛一瞪,“你怎的还不走!”
黑衣人也很光棍,抓起佩刀就要遁窗而去。
临到窗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对谷三娘道:“吉显住在安平坊,他就是鸿德楼的新东家。”
说完,就闪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窗棱“啪嗒”合上的瞬间,谷三娘轻声喊了句:“高晋,谢谢你!”
关外本就寒凉,此地又是边陲,早晚温差极大。谷三娘就着微弱的烛火呆坐了半晌,身上冷得打了个颤,她才回过神来,听着屋外狂风呼啸,想想阿耶阿娘故去已五年,自己隐姓埋名来到此地也余三载,为了阿耶的遗命,她们不得不躲了又躲,藏了又藏,也许这么浑浑噩噩间一辈子就这样一晃而过了,难怪曾有人道‘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啊……
她叹了口气,托起烛台缓步进了后院。在院中又站了会儿,才走到西厢房的门口,抬手扣了扣门:“谷叔,你歇下了吗?”
屋中没点灯,也没有任何声响。
谷三娘无奈的又轻敲了几下,“谷叔,刚刚高晋的话您肯定也听到了。您是如何打算的,咱们合计合计吧。”
屋内还是没有回应。
谷三娘皱起眉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她侧耳仔细听了下,屋内静悄悄,连呼吸声也无。
谷三娘一惊!什么也顾不上的一脚踹开房门,门内很黑,但借着月光不难看出,床上的被褥齐整,并没人睡过。
她不死心的奔到床前,不大的屋子在烛灯的光亮里一目了然。
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谷三娘的心骤然凉了半截。不用细想也知道谷叔去了何处!她气得把烛台一下掼到地上,火光瞬间熄灭。谷三娘的身影也在三两个起落间就融入在一片漆黑里。
远处二更的梆子声传来,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