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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隐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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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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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情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白袍,赤脚行走在灼热的荒漠,烈日炙烤着他,他的脚底板被烫出了血泡,血泡很快又自动愈合,就这样周而复始,他仿佛一直不知疼痛般走着。

  天地荒芜美丽,呼吸间鼻腔里尽是沙尘,前方路漫漫,不知要行去何处,唯一清楚知道的是,这条路上只有他自己。

  不知走了多久,他因过度虚弱而倒下,昏迷在路边,又不知过了多久,一群过路的商队偶然走岔了路,在沙丘旁发现了昏迷的少年。

  商队的人是虔诚的教徒,心地善良,救醒了少年,给他提供清水和食物,可是他们不知道凡人的食物并不能缓解少年的饥渴,只能让他维持最基本的行动。

  少年无处可去,也并不在乎自己将去何处。他就这样留在了商队中,跟随他们一路东行。

  某一夜,一个天使在深夜造访,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你明明选择了以血为食的生存方式,却不肯饮血。”

  白袍少年摇头说:“不。”

  他像是在和什么人置气,心里有一股蛮横的恨意,

  如野火一般在枯地上肆虐,令他呼吸急促而沉重。

  在梦中他始终看不清那个天使的脸,却记得他有着极其华美的雪白羽翼。

  庄严而高贵,就像所有绘本里画着的形象一样。

  天使倏地消失,再出现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是商队里的小驼夫——天使随意地划开了凡人的脖颈,血的腥香味瞬间飘散在夜晚的凉风中。

  少年攥紧手掌,手背因忍耐身体本能的欲念而爆出青筋,他执拗地看着天使,一字一句说:“我只要你的血。”

  天使沉默不语,垂下双眸不再正视他,宛若一尊亘古的石像,庄严冰冷,不容亵渎。

  白袍少年冷笑一声,忽然粗暴地扯过驼夫的身体,一口咬住驼夫的脖颈,甘美的血液泊泊流进他的喉咙,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灼热力量在复苏,这是他喝的第一口血,从未有过的满足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畅快地痛饮着那远胜黄金的琼浆。

  天使微微皱起修长的眉,看着面前血腥妖异的一幕。

  少年咬着驼夫的脖颈,却越过肩膀狠狠盯着驼夫身后的天使,像一头年幼的野兽,只会用目光掠夺自己的猎物。

  终于——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天使猛然把他拉开,淡淡地说:“再吸下去,他会死。”

  少年面上露出几分讥笑,却乖顺地松开了牙,几滴未喝尽的血顺着唇角流过下巴,他看起来既纯真又残酷,夜色中极尽的美丽与致命。

  他自下而上斜睨着天使,嘲弄地说:“不要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好像你真的在乎他的生死似的。”

  那之后商队的旅途继续,少年跟在商队里,穿越这片沙漠。

  驼夫醒来后发现了少年的异常,不知为何却守口如瓶,甚至没有质问他原因,只是一直默默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心甘情愿地为他供血。

  天使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最后一次,当他们快要走出沙漠的那一晚,少年在吸血的时候突然失控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停下,对血的渴望彻底压垮了他,令他眼睛猩红神情狰狞如一个深渊里爬出的真正恶鬼。

  驼夫察觉到了死亡阴影的笼罩,却始终没有推开少年——直到被吸干了最后一滴血,皮肤干皱如古尸。

  他却尚未死,也活不成。

  “你不该救我,我是一切罪孽的根源,血的原罪。”白袍少年跪在他身旁喃喃道。那双曾虔诚跪在黄金御座前的双膝,而如今却为了一个凡人而跪落在地。

  他真正乞求的却是那穿梭在天地间、诡谲多变的生死命运,人生有□□分无常,他偏硬要把那十之一二紧握在自己手中。

  驼夫的脸上始终挂着宁静的笑容,他空洞的眼睛已经因为过度失血而看不清少年的脸,生命的最后一丝光阴在他脸上流过,胸腔里的那口气却是全凭仅剩的丁点儿执念吊着,不上不下,眼见着也要散了。

  少年伸手合上了他的眼,像是无法承受那茫茫然的眼神。

  天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说,“你竟残忍到杀了一个爱你的人,你还不知悔改吗?”

  少年听到悔改二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他忽然微笑起来,他曲起一只膝盖,单膝跪地,轻松地把手腕割开。

  纤细的手腕悬在半空,闪着奇异光芒的血滴进驼夫的嘴唇,他的血居然是金色的。

  天使看穿了他的企图,动容道,“吾不准你这么做。”

  少年冷笑道,“我的父母不爱我,我的兄弟亦死在我面前……生命太过漫长,自私如我,不过是想要一个陪伴。”

  血滴进嘴唇,凡人的呼吸渐渐恢复,干瘪的皮肤重新膨胀而变得柔软富有弹性,血液重新流淌在血管中,玄奥的力量冲击着脆弱的□□,锻炼着苍白的骨骼,令那骨头坚如金石,令那血灼热如岩浆。

  男人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少年的脸,他像是在吐息间变成了全新的造物,又似乎依然还是那个温顺寡言的平凡驼夫。

  陈情在梦境里见自己单膝跪地,一字一句地俯身对那凡人说,“你的生命是由我赋予,而不是来自那万能的神……”

  ………………

  意识醒转的时候,陈情还未完全睁开眼,就迅速意识到房中有人。

  他微微侧过头,正好对上尊贵的帝国三皇子的目光。

  路非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非常端正标准的坐姿。他若无其事地说,“你终于醒了。”

  陈情震惊地看了他一眼,难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对方一直在盯着他?

  他记得自己入睡前还是在飞艇上……难道他又失忆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一套了,而是一件十分柔软轻薄的丝绸睡衣。

  真是……一言难尽。

  俊美的皇子站起身,以一种相当亲密的距离坐在床边,说:“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一整天,睡美人?”

  陈情揉了下眼睛道,“难怪这么饿。”他的口气有些撒娇又带了点儿亲昵。

  他刚说完就愣住了,虽然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他本能地反映。

  路非也愣住了,他突然开口以一种陌生的语言说了一个短促的句子,也许是词语。

  音律极其优美,但是在陈情耳中宛若岛国的鸟语,他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

  路非失望地叹了口气。

  缓过了刚醒来的那阵低血糖造成的眩晕,陈情这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他看了眼四周环境,这是一个堪称奢华的海景房,能看到落地窗外辽阔的海面。

  在路非短短数语的解释中,他明白目前自己身处何处。

  73区在大陆和海洋的交界处,而他们居住的星际酒店正好在海边沿岸最佳的观景点,这套位于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能看到最壮美的日落。

  远处的海面上,一座像空中堡垒一样的哥特式钢铁建筑凭空悬浮着。

  “那里是浮空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路非突然开口解释道,“我成年后居住的地方,也是帝国皇室所在……我们现在呆的地方是地下城,一共分为185个区,此外还有污染区与沉没区。”

  “底下是有大型魔法阵吗?能让整座城浮在空中。”陈情好奇地问道,让整座城浮在空中可不是很容易办到的事,他觉得这座城市的设计者很有创意。

  路非哑然失笑道,“这个世界里虽然有异能,比如催眠、隔空移物……但是并没有你说的魔法。浮空城之所以能浮空,据说是因为使用了新型能源。”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甚至是咬牙切齿。陈情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令对方愉快的话题,便提起了另一件事。

  “地下城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吗?可是我们明明在地上,难道这日落和大海都是虚假的景色?”

  路非脸上的阴沉神色转瞬即逝,他的唇边复又露出一抹温柔又嘲讽的笑意,但并不是针对陈情——而是对那座遮天蔽日的钢铁之城。

  “因为所有的城市都在那座城之下啊。对于那些居住在浮空城的‘大人物’们来说,凡人们如同地下的蝼蚁。”

  三皇子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来的吗。陈情默默地想着,双手抱膝看着窗外,他浓密的睫毛盛着未尽的暮色,看起来纯真如同天使一般。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当他看到那座钢铁之城的时候,就萌生的想法——想让这座城市,下沉!

  路非看了看时间,在酒店提供的平板电脑里调出一份晚市菜单,问陈情想吃什么。

  今晚的菜单首页是颇有风情的东洋菜系,因为是高级餐厅的缘故,菜单上不是寻常的人造鱼肉,而是提供了昂贵的养殖鱼肉。

  陈情其实没什么胃口,粗略扫了一眼,要了个梅子茶泡饭,加了份三文鱼。

  路非吃的更少,他只要了份烤牛舌配口蘑。

  负责送餐的是两个穿着红色和服的机械艺伎,送上酒类橘色的大理石纹鱼肉铺在冰块上,旁边是现磨的绿色芥末。精致的陶瓷筷架上摆着尖头筷子,是专门吃鱼用的。

  陈情夹了几片薄切三文鱼蘸芥末,又吃了大半碗茶泡饭。这大概是他从醒来后吃的第一顿饭了。

  路几乎没有动面前的食物,倒是喝了不少红酒,他盯着陈情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陈情:“……”

  这句话难道是这位皇子殿下的口头禅么?

  他礼节性地道谢,“多谢殿下款待。”

  看样子皇子殿下今晚心情不错,他甚至大发善心地找了个敷衍的借口说,“不必客气,我这边正好缺一个贴身医师,这段时间你就代劳吧。我套房里有多余的房间,你以后就住在那里。”

  褚蕴眨了眨眼,她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虽然这位殿下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是在休息的时候,身边是从来不留人的。

  ——即使他贵为皇子,身边总是保镖成群。

  按照她对这位殿下的了解,这几乎是他的底线。

  今天早上,殿下让她去为这个黑发少年准备客房时,她就已经暗自震惊了一遍。今天再听到这句话,心里已经毫无波澜,甚至开始蔑视某些为此大惊小怪的人。

  保镖A心里疯狂吐槽:殿下,您不是带了4个皇家医师来吗?一般顶级豪门贵族世家才能申请配一个皇家医师,您一口气带了4个,这些人就住在您隔壁的房间呕心沥血地24小时为您候命。您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吗??

  保镖B看着殿下,觉得眼睛简直快要被他们之间的奸情火花闪瞎了,默默叹了口气,好吧殿下说没有就没有。

  保镖C,保镖D:咱啥都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陈情愣住了,他眨了眨眼问,“我可以拒绝吗?”

  路非的语气依然是温柔又和蔼,“皇室有权征用一切资源。”

  然后他单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摆手示意侍从退下,他亲自给陈情斟了一杯酒。

  鲜血般的酒在杯中荡漾,带着果香的酒液滑过喉道,陈情一饮而尽,身体因为酒精而微微发热,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角带了一抹微红,格外的惊心动魄。

  路非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缓缓响起,如大提琴一样轻柔醇厚:“我给你的,你就放心接受吧。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昏黄灯光下,少年光洁的脸庞,如同雕塑般精美。

  他们最初相遇之刻便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之时,绝顶的权力意志与自我克制都无法抵挡巨轮的碾压,让面具破碎,妄念滋生。

  再往后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幻梦,甜美又苦涩,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就像昙花一般短暂易逝,却刻骨铭心。

  而在那宛如神迹一般的一剑挥下劈开魔界大地,十万大军魂飞魄散之后,在少年跌入血红深渊的那一刻起,梦就碎了。

  在此间相逢,发现那个人失忆了,路非的心里竟然徒然生出一股轻松之感,这意味着他们之间又可以有一段没有争执与谎言的和平时光。

  尽管他甚至能嗅到背后作俑者深深的恶意与不言而喻的冷酷意味,仍然无法控制地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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