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犹恐仇报半遮面
逐云山倾盆而落的雨不知下了多久,即便昼夜更替再次到了白日,天空中依旧乌云遮天。
林间小屋屋中透出微弱的光,那扇垂落的窗被重新支起。在跳动的烛光旁,一道身影半依倚着窗,她看着窗外的雨林,思绪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那前来闯林的人当真的是……
思绪纷乱之时,她在这雨声的呼啸之间听到了几声规矩的叩门声。
沈碧推开竹屋的门,门外站着的却是折仙林中的弟子。
那小弟子撑着伞,将手中的食篮推到她的怀中。
“师、师兄让我告诉你……”那弟子别扭的皱起眉:“说药如果你不想喝,大可以继续倒掉。”
沈碧沉默的接过那食篮,她靠在门边未答话,因昨夜淋了雨此刻了面色也显得十分苍白。
那弟子说罢便似憋着一股气的转身离开,可走出几步远,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怒道:“你这个人真是不识好歹!他好心救你收留你还日日煎药给你,可你倒好……还把他费心费力熬的药倒掉。折仙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如果这么不领情,就趁早离开!”
沈碧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这才愣愣的低头看向手中的食篮。
她疲惫的关上竹屋的门回到桌边桌下,那食篮下依旧是尚有余温的饭菜和那瓷盅盛装的汤药。她想起落雁楼里的日子,哪怕是那些生死里闯过的时间。可她看着四下无人只余雨幕的竹林,不知是不是因为开始发烧的缘故,在头脑昏沉间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原来欺骗与辜负真的是一个太过艰难的事,即便那个人有再多的恶,却依旧越是愧疚越是不安,不减半分……可她想起仍旧被关押在落雁楼的李牧,她眼底忧郁的目光却再次坚定。
她不能看着李牧死。
沈碧将那食盒重新扣好又重重的按住,就像是想将那些呼之欲出的愧疚尽数压在心底。
对,他抛妻弃子,心本就冷硬如铁。
所以他的冷漠与触动她的温柔善意也不过是他迷惑的方式,对……她也不过是为了骗他出这片林子,也不是要他性命,只要他出林见顾霜,那即便是她当真骗过他……
她慌乱的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却如同逃避一般的站起身可脑中却忽然一阵晕眩,竟向身后跌去——
沈碧迷迷糊糊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她有些意识模糊……自己刚刚不是……
“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突来的声音让她一怔,这房间除了她竟还有人在!可那人的声音响起,她却反而放下心来转眸看向那自一旁方桌边站起身向自己走来的人。
“你什么时候……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沈碧坐起身,想伸手去接那碗药却发现十指上包的奇丑的纱布不知何时已经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涂在每一根指尖上未干的药膏。
那人似见状也刚刚想起她指尖还涂着药,那端在半空中的汤药也僵在原地不知进退。
沈碧却靠在床边反而举起十指笑道:“要不你喂我?”
那一袭白衣却站在原地,面色不怎么好看的看着她不置一语。
“我自己……喝不了。”她明明说着委屈的话,可眼底却带着些得逞的笑,毕竟……这手上的药也并不是她自己上的。
而那人终打破了平静,他冷哼了一声在床边坐下,竟当真将那汤药盛了一勺动作僵硬的递到她的唇边。
沈碧看着他转头不看自己的模样,那递到唇边的汤勺也险些碰到她的鼻尖。她笑着掀起面具的下角,将唇覆上那盛药的汤勺,轻触之下便离开:“烫。”
那人一愣,怔忪间撞入她含笑的眼底。
她再笑道:“喂,你是不是没喂人喝过药啊?你要先吹一下,等药凉了才能喝啊。”
他面色僵硬的将那汤勺放在唇边吹了一下,这才重新递到她的唇边。
“你为何不将面具摘下?”
“不行。”沈碧义正言辞的拒绝道。
“为何?”
自然是怕你得知真相以后秋后算账了……
她转而笑道:“因为我家中的规矩是,女子不能让外人看见自己的全部容貌,要不然就必须嫁给那个人。我以身相许自然是好的,只是你愿意娶我么?”
她原本推算着,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一定会冷哼着不再提起让自己摘下面具,却不曾想,他在听了自己的话以后竟不知为何转开了视线神色也多了几分僵硬。
沈碧却看着他僵硬的面色觉得十分新奇,刚刚吹药的要求她总觉得她这般无理的要求下他一定会将碗置在一边离开不会管她半分的,况且他们昨夜才刚刚产生了分歧,却不想他今日怎么会这么好说话,如今的神色也甚是奇怪。
难道是因为……她的视线不经意的看向自己涂了药膏的指尖。
忽而再次笑道:“还是烫。”
他蹙眉,再次将汤勺放在唇边吹了吹。
沈碧憋着笑,那汤药放了这么久,虽然尚有余温可又怎么会烫呢。可她见他耐着性子吹了吹又递到自己面前的样子再次笑道:“你不试试,怎知温度适不适合?”
她说罢含笑将那汤勺再次推到他的唇畔……
可他却放下汤勺带着氤氲的怒气看向她:“药都凉了。”
谁知她却低身靠近他放下的汤勺,就这他的手将那勺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不凉,刚刚好。”她的舌尖划过泛白的唇畔,眼底尽是笑意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却将汤勺放回碗中站起身:“药凉了,我去热一下稍晚让人送来。”
沈碧如何看不出他分明就是要逃,她拉住他的手腕笑道:“我身上的伤口似乎也因为淋了雨有些感染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药?”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丢给她,正欲继续离开,却发现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并没有松开。
“手上的药可能也要重新涂了。”她看着那因为拉住他衣袖而尽数蹭在他袖口的药膏笑道:“你可以再帮我涂一次么?”
“你?!”他动作僵硬的抽回衣袖,冷声道:“你自己来。”
“我手臂上的伤也因为淋雨又裂开了……”沈碧不由得低头叹息道:“那我只能拜托等下送药的人受累代劳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瓷碗被重重置在桌上的声音。
他动作僵硬的在她身侧站定,拿起那放在一旁的瓷瓶。
沈碧一边掀起衣袖,侧头看着那动作僵硬而缓慢的将药膏倒出的人,嬉笑道:“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又不是第一次你干嘛这么害羞,再说了,我一个姑娘家的我都没……”
“你还知道你是个姑娘?”
她嬉笑靠近:“那当然了,不然你……”
可她刚刚侧过身,那人却再次按住她的肩膀,指尖迅速的封住了她的穴道!
“你?!”沈碧的动作被迫僵在那里,只能瞪着眼睛面前看着身侧的人,恼火却半分也再动不了。
见她终于老实,他这才将用指尖挑起一块药膏,再无杂念的涂在她手臂上的伤处。
可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她背后的肌肤,她却吃痛得叫了起来。
他的指尖一抖,那药膏也不由得涂偏了半分位置。
“为什么这个药膏涂上去这么疼啊!”沈碧不由得发自内心的抱怨道。
“受伤的时候也没见你喊疼,怎么涂药反倒是喊上了疼。”他重新挑起一块药膏,认认真真的涂向另一块伤口,说话间竟不自觉的带了一丝笑意。
“诶,你怎么还笑我……”沈碧不由得烦闷道。
她这次下了多大的决心,原本是打算借着涂药的机会……可谁想到,这人竟然在涂药之前先封了自己的穴道。
这下好了,别说她想做什么,想动一根手指都难。
可他却是一愣,他并未回答,只是收起了唇边的笑意继续涂药。可随着他的动作,沈碧却还是龇牙咧嘴的叫唤着。
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将药放在一旁,低怒:“你……”
“我疼啊,疼了当然要叫了……”沈碧不无委屈的嘟囔着:“怎么,你们林子还有疼了也不让叫的规矩么?”
“没有。”他一贯平淡的语气竟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要我说,你们这的规矩也太多了,诶……你明明武功那么高,这么高的武功不出去行侠仗义多可惜,难道还要在这林子里终老不成。”
“恩。”
他轻声的回答让沈碧一愣,可她转眸去看,他却正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沈碧再次问道:“你说你在林外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没有孩子。可如果有呢?如果你爱的人就在林外,你也会躲在林中不肯见她么?”
他重新拾起药膏,低头继续涂在她的伤口:“折仙林的规矩……”
“诶,别跟我提你们折仙林的规矩,这几天我听的耳朵都快长茧子了。”沈碧急忙打断他的话,不由得低声抱怨道:“你们师父真是个迂腐的老顽固,这样的规……啊!!你干什么!”
她正抱怨着,那背后涂药的手指却忽然一重,按在伤处上疼得她惊声痛呼道。
可她回过头,那人却半分表情没有的继续涂着药。
“不就是说两句你师父么……至于这样报复么……啊……你轻点!”
“真的……很疼?”他不无怀疑的问道。
“当然了,不然你试试?”
“……你忍着些,明天你想吃什么,我让人送来给你。”
“今天疼明天吃,哪有这样的忍法的?我不吃。”她哼哼着不满的拒绝了他的“贿赂”,可她转念一想,忽然笑道:“也不是不行。”
“哦?”
她笑眯眯的讨价还价道:“你们折仙林的酒给我拿来三坛,我就考虑忍着了。”
“三坛?”他顿了顿:“你可知,折仙林的酒一壶便可让普通酒量的人睡上一整天,就算是酒量再高的人最多两坛也便可昏睡数日。”
“你不会这么小气,连酒都舍不得给吧?”
“……你伤口未好,不能饮酒。”
“那就等好了再喝啊。”沈碧急道:“你刚刚答应我的。”
“我没答应。”
“……那,两坛,两坛好不好?不能再少了!”她此刻被封了穴道不能动,眼巴巴的看着身侧的人:“喂……”
他想了想,最终叹息点头应下。
自这日起,沈碧倒是有些期盼起了伤好的日子,要知道折仙林的酒千金难求,只有鼎盛的酒馆内才可有这么一两壶,她每次偷跑出去喝酒都喝得不尽兴,林淮既然应了就应当不会不作数,待她伤好,她便可以拥有折仙林的两坛酒了……到时候一定要喝个痛快。
也是自那时起,每日送餐的人也由门内的小弟子换为了林淮本人。
他每日按时来,小坐一会,盯着她将饭和药吃完便走。
直到这日,他来时,沈碧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之前的衣服过旧,她还是换上了他留下的那身白衣,虽然有些宽大,但还算得体。此刻她执了一根细竹正在林间舞剑,见他来,她的目光转了转,即不由分说的执着手中的细竹便向他攻去!
他向后避开她的攻击,而她却再次踏向一旁的竹干借力再次向他刺来。可一次次的攻击,他却只退并不出手。
沈碧不由得收了手,嚷道:“我都好久没打架手痒了,你这个人好无趣,你别只退啊,来陪我过几招!”
“好。”他沉吟后还是点了头,将手中的食盒放在院内的木桌上,转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沈碧却瞧着他两手空空的模样,蹙眉道:“你的剑呢?”
“谁说一定要用剑。”
“是,可你总要有一把武器吧?”她撇了撇嘴:“你可别说是让着我,连武器都不拿出来了。”
那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却是随手解下了一直别在腰间的碧玉萧:
“开始吧。”
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澈凛冽的溪流,在见沈碧谨慎的执起手中的膝竹后将那碧玉萧放在了唇边。
在这世间极少有人会将乐器作为武器,所以知此道的人甚少,可沈碧却有幸识得那么一个人,所以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笛声悠扬,余音绕梁。
林间树影摇曳,归于尘的落叶翻卷而起竟与阵中的攻击极为相似,她身型灵巧的避开那些飞舞的竹叶,一层层随着笛声改调而至的气浪却随后而至。
她急忙向后跃去,可脚步还未站稳,便听到身后极近处那清冷的声音:“你输了。”
她猛然回过头,踉跄的脚步也在他的搀扶下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