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早上起来。拉开帘子。边圆第一次看见丹县的雾霾。并不深重。看近处的景物与平时无两样。目光延伸到远处,山,房子,树就有些模糊。
上次与怀莫分手后。约在今天下午再见面说说话。
约会是怀莫提出的。边圆心里很是愿意的。
凭直觉。边圆想边圆和他是一类人。这类人通常在世间找不到对等的倾听者。
怀墨说,这次要给她讲讲他的故事。
两人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没有过渡和寒暄。怀莫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经常有这样的闪念。月光下,白色长及脚踝的睡裙的女孩,院子中间的花坛里。蝴蝶起舞。
怀莫那天看见在花丛里的边圆,有着女孩同样的姿势和神情。他在那一刻迷惑了。似是回到了从前。
怀莫提起落花,辰生,暗香,根实。能与落花的相遇,也算是不枉过了一生。他知这世上容不下他与落花的圆满。只有他离开,落花带着辰生,这样不完美,有缺憾。娘两才能在俗世存活。低沉,平缓的语气。似是在说着很久以前别人的故事。如同人的身体受到剧烈撞击,深重的疼痛后。不痛了。那个部位留下的青印和疤痕隐匿在衣衫下。披上衣衫,他自己都似乎忘了曾经的深入骨髓的痛感。掀开衣衫,才知原来伤痛一直还在。
边圆想,不喊痛的人其实最痛。最深重的痛无法言说。因此沉寂。
怀莫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愿意在人前提及往事。
说到他在那个夜晚坐着轮椅。在河边连同轮椅一起坠向河里执意求死时。怀莫的话语嘎然而止。他面色苍白。心里似是被掏空了。两眼空洞无神。他用颤抖的手拿出裤子口袋里的烟盒,掏出一支,点上。
这是边圆第一次看见怀莫吸烟。
克制很久的情感似乎随着缕缕细细的烟雾得到了一丝释放。
怀莫慢慢平静下来。继续他的讲述。
怀莫的人生是在河边结束的。也是在河边开始的。
怀莫没死成。河水把他冲到岸边,被一个护林的老人在巡林时发现。
老人救起怀莫后,探探鼻孔,还有气。他住的木屋就在附近的树林里。老人把他背到床上躺着。换了身衣服。下了碗清汤鸡蛋面,喂他喝了点面汤。慢慢怀莫身上有了热气。睁开眼,看见老人的脸庞。知道自己还没死。心想,瘫痪了,这样的死法,都死不了。看来是命不该绝吧。
老人看见怀莫缓过气来。
问怀莫到底出了什么事。
怀莫沉默好久。
老人想,这孩子恐怕遭遇难事。何必旧事重提呢。
怀莫终于开口。
说自己是花县人。与老婆离婚了。父母前两年相继已过世。是自己想死的。
其他只字未提。
老人问,现在打算怎么办。
怀莫苦笑。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个瘫子。
老人摇着头,叹了口气。一时无语。
老人念佛多年。心想,这男子气质与常人不同。寻死无非是贪嗔痴缠身种下了恶果。
这时,卉依走了进来。
怀莫后来得知。
老人从出生就生活在密林旁的林庄。以护林为生。林庄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住的树林的房子是护林站为了巡林方便给护林员搭建的。与喧闹的城市相比,林庄与世隔绝。老伴前两年得病去世。只有一个女儿,卉依。这女孩性格沉静,内秀。考取医学院。在县里的医院当医生。刚上班两年。
老人本不爱说话,老伴走后更是沉默寡言。一个人搬到林子里的木屋居住。卉依怕老人年纪大了,万一有个病痛,一个人没个照应,劝说老人住在村子的老屋里。老人执意不肯。说住在那,哪哪都是你妈。卉依听了,心里也伤心。不再相劝。她隔段时间从县城回来,帮老人收拾收拾,洗洗衣,做做饭。
看见床上的陌生男子,不由得退后几步。老人从从柴伙房走出来。
当着怀莫的面,老人对女儿讲述了来龙去脉。
卉依走到跟前,对怀莫说,是否该到医院做全面检查。
怀莫语气淡然地说,一来身无分文二来就是个瘫子,怎么去。
老人心善,对怀莫说,你先留在我这儿吧。跟我做个伴。
怀莫想着自己死也死不了,活也难得活的处境。暂且把做人的尊严放到一边,跟着老人先过一阵子吧。
卉依脱下外套,有条有理地收拾屋子。
家里没个女人真不行呀。老人爱怜地看着忙碌的卉依。跟怀墨聊天。
怀莫心里在想,落花现在如何在过日子。
卉依做好一顿饭。怀墨说是已经吃了。卉依说,她把肉剁碎,做了瘦肉元子,你现在需要营养,吃两个吧。
怀莫听了话,吃了下去。
饭后,卉依得回村子的家里住。这儿没有多的床铺。
走前卉依说,以前学过点中医按摩。不管有用没用,只要有时间回,就给怀墨做按摩吧。接着问起怀墨,什么原因引起的瘫痪。怀墨沉默不说。
卉依虽是对这男子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总觉与他并不陌生。
她不能算是漂亮,但是属于看着很舒服的类型。
也算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县城有个舅舅照应着她。介绍的两个对象,别人看上她,她看不上别人。加上工作忙,惦记照顾父亲。二十六,七岁,还是单着一个人。
这样,卉依的生活里多了一个人。
怀墨死过一回了。无所畏惧,无所期盼。想着,过一天是一天吧。
不远处,还住着一个护林人。白天,两人一起巡林。老人走前,会弄点吃的给怀莫。有时会不放心地说点不要再想不开之类的话。怀墨只是沉默着点头。
卉依只要休息就过来。她给怀墨买了一个轮椅。给怀莫做按摩。接触男人的身体,卉依并未觉有不妥。职业习惯吧。天天接触病人。已无男女之分。
怀墨整天躺在床上。任由时间磨蚀他的灵魂和□□。卉依并无打听怀墨过往的欲望。她知这个男人内心有道深渊。
卉依问怀墨,有什么样的爱好。怀墨说,画画,看书。卉依带来画笔,画纸,颜料。还时常给怀莫捎来一两本书。怀墨的画,卉依看了,心生欢喜。
慢慢地,卉依知晓这个男人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却是不轻易靠近人,也不让人轻易接近。
卉依渐渐喜欢上了怀莫。
怀莫仍旧是孤独的。晚上,木屋外,坐在轮椅上,微起涟漪的河面。树叶的沙沙作响,秋虫的鸣叫,他的孤独和这样的安宁和谐相生。怀墨在自然里安放他的孤独。他想自然也是孤独的,花草树木,兀自生长,孤独绽放。每一个个体都是那般独特,没有那朵花比另一朵花美。各自有各自的美。只是怀莫在花丛里总是能看见落花依稀的身影。不免黯然神伤。
村子里,开始有人说闲话。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处······说,卉依是不是有问题,要不怎会看上这样一个残废······
卉依倔强,不理会。
怀墨的腿竟是慢慢好了。从拄着拐杖,到慢慢行走。卉依从医生的常识来看,
也是诧异。
老人对卉依说,你母亲重病那会儿,我天天念佛。现在我也是天天为怀莫念佛。看来,该走的留不住,该留的终究会留下来。
这般活了过来。怀莫给自己找寻活下去的理由。为老人,卉依而活。老人,卉依对他的恩情使得怀莫把他们看作自己的亲人。
他执意不想回花县。虽然隔着林庄所在的县只有六,七十公里。
卉依通过舅舅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找了一个教师的职位。暂时并无编制。卉依想,先让怀莫有点事做,心思安定下来。编制慢慢等吧。
怀墨本是教书的料,很快就在学校有了口碑。
后来学校惜才,出面给怀墨弄到了编制。这样,怀墨彻底在这个县城扎根了。
怀莫对老人很是孝顺。一直把卉依当妹妹。后来,怀莫觉出卉依对她的感情。
怀莫在与落花的感情纠缠里,已是用尽全力。他无力再去爱一个人,再去承载卉依给予的爱。
怀莫意欲断了卉依的念想。
怀莫对卉依说,我这辈子就只能是个穷老师。没有底子。只能是微薄的工资养家。经济上我不可能给你更多。卉依说,其实我不需要很多的东西。有你就足够了。怀莫说,人的欲望会膨胀。卉依说,我就节制我的欲望。怀墨说,你知我是个沉默无趣的人,不会讨你的喜欢,我有时会沉浸在我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没有你。卉依说,我是知道的。你的那个世界是美的。我会善待它。
卉依从未想过去改变怀莫。卉依只想成全他。
怀莫想,卉依的心是他在世间的容身之地。
边圆听到这儿,轻声打断怀莫。
你对这世间自始至终地不妥协。我是骨子里有这样的格格不入,却是前半生留恋人世,心怀无尽的欲望,用力地生活,抓住一些东西。到了后半生,脱离环境再来看,人的处心积虑不过是徒劳。末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就是不脱离环境,到了四五十岁人生格局基本已定。看清这样的真相。方能心甘情愿地放下了。回转到你的初心。你看那学佛的,大多是四五十岁往上走的人。他们要的是安静的心捱过余生生活的琐碎。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宾馆大门口。
怀墨说。后来,我与卉依结婚了。落花是知道的。我现在想,过于美好的状态很难成真,即便当时我与落花在一起。上天让我出走,落花独自抚养辰生,互不纠缠。应该是最好的安排。这样我和落花在余生各自安好。
我因着卉依给予的情义,沉潜下来,过着现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