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此时的凤池城西郊,破旧的门楼被太阳晒得灰白,这,便是季伯口中的踏青之处。
远处,模糊的身影虚虚晃了过来,近了,是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嬉戏着。
前面的一个薄身削肩,满面菜色,巴掌大的小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穿一件接过袖口的浅紫色的罩衫,衣襟上绣着兔牙红花。
“苏苏,慢点……我走不动了!”
胖乎乎的——不只是胖乎乎,是胖得像个球似的艾叶穿了条水红色的大裙跟在苏欢引的身后,两条小萝卜腿倒腾得欢,一大早扎的两个羊角髻已经松了,散落了些许头发下来,跑起来一颠一颠的。
艾叶一直执意称苏欢引为苏苏。
理由?
苏欢引的名字太难听了。
别扭到因为喊她舌头打了好几次结。
从出生起,苏欢引的名字就饱受质疑。
第一百零一次,她因为名字太难听哭着跑回家之时,甚至认为,隔壁艾家黄狗大花的名字都要比自己的雅致许多。
她擦着眼泪问:“娘为何要这样叫我?”
她不明白,取名,这么重要的事,怎的交给她娘来做。
而她爹明明算得上半个书生的!
“欢引,引过言欢之意,为人要懂得承认自己的过错,才能欢笑着面对一世。”
她那个美到让人心碎却没什么文化的娘,每每都用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打发了她……
燕子来,梨花白,春光甚好,春水凝翠。
穿过门楼,一片树林入眼。
杨树已经绿了枝条,中间夹了些许流苏树,流苏含苞待放,小小白白,看起来就和糯米一样。
她们两个,为了流苏茶而来。
树林尽头的一片空地,不知是哪个富户人家用来腌冬菜的地方,大大小小摆了许多坛子。近两年无人过来打理,如今早已是破败不堪,碎片都堆在小河旁。
见了河水,艾叶便跑在前面,不时捧了河水朝苏欢引扬过去,白花花的水珠儿伴着银铃过耳的笑声,划着细碎的线条在二人之间飞起又落下。
蓦地,苏欢引抬起手,直愣愣指着艾叶身后,艾叶满脸疑惑地看过去……
顿时,一股尿意涌了上来!
“啊!”
她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了回来,速度快到是有生以来的首次,捉了苏欢引的衣襟,眼泪已经下来了。
艾叶浑身哆嗦着问:“苏苏!他……是不是……死了?”
苏欢引瞪着眼睛瞧了片刻,怕得两腿打颤,默念菩萨保佑阿弥陀佛,硬着头皮道:“我瞧着不像,你站这儿别动,我过去看看!”
坛子堆和小河之间侧躺着一个男子,比苏欢引年纪略长的样子,素白长衫,黑纱圆帽,依稀间还能瞧出些许英俊之色来。
那人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车马颠簸,也不知躺在这里被太阳晒了多少个时辰,一张脸布满了黑灰,嘴唇干裂脱皮,衣襟被揉弄得皱成一团,模样已是十分狼狈。
男子的头微微侧了一下,听到有人过来,他眉头抖着努力睁了睁眼,嘴唇动了几下,便瞅准时机晕了过去!
“艾叶别怕,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苏欢引冲艾叶招了招手,宽大的袖口像八点灰灯娥的翅膀扑簌摆动。
艾叶闻言紧紧憋着尿,腿软得像面条,抻面一样抖着向前靠了靠。
“快,你把帕子沾湿了给他擦擦脸。”
嘱咐了艾叶,苏欢引又找了一块瓦罐碎片,仔细洗干净装了水,扶着那男子的头缓缓灌了下去。
片刻过后,白面男子悠悠半睁了眼。
苏欢引推了一下还在怔怔犯傻的艾叶,“艾叶,我守着,你去找你爹娘过来看一下!”
艾家与苏家相邻,艾叶的父亲艾康在家对面开了一家医馆,医术高明,在附近几座城里小有名气。
艾叶收了收双下巴,手指头揪着扣绊儿思虑了一会儿,知道拗不过苏欢引,终于点头答应了,一溜烟儿往城里跑过去。
苏欢引力气太小挪不动男子,便折了些细树枝回来,虚虚地搭在他身上挡日头,罢了又跑去摘些流苏花叶,唤醒男子,让他吞了些下去。
少倾,男子有了力气,小声地问道:“小姑娘,我记得这附近有个房子,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苏欢引细想了一下。
原来是有个房子,土坯盖成的,算不得好宅子,每年腌冬菜的时候,总有十几个下人住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忙过了以后,就只留两个年老的男仆看着那些酱菜坛子。
“从前是有的,这两年忽然就荒废了,房子也被拆了。”
男子听后目光黯然,叹了口气。
苏欢引觉得古怪,又不便多问,便拍拍屁股噤声坐在他身旁。
她偷瞄了几次,男子始终闭着双目。
二人相对无言。
三月天,孩儿脸,前一刻天朗气清,后一刻突然就阴云密布。
云来之时,忽然狂风大作,满堤树枝被吹得张牙舞爪,甚是骇人。
轰隆隆几遍闷雷过后,天地被滚滚黑尘拢住,一片混沌。
刷……
豆大的雨珠倾盆而落,闷雷变作炸雷,夹着道道闪电袭来,仿佛开天辟地之初,天神出世一般!
天上人间差异如此巨大——五毛钱特效的雷电天庭能做得如此骇人!
天庭表示这是对神的侮辱,毕竟上面经费充足,怎会用五毛钱做事。
苏欢引没心情考虑雷电成本的运营,新雷第一声,就吓得小脸煞白。
地上躺着的男子更是窘迫,暴雨激起的泥浆全部落在他的身上,本就虚弱的身子,此刻在风雨的肆虐之下,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瑟瑟发抖。
苏欢引几次朝门楼望去,都不见来人,情急之下,她压在男子身体上方的树枝之上,替他遮挡着盲风晦雨。
男子顿觉雨势转小,放眼望去,身前雨做的硝烟未见变化,抬眼向上一看,女娃小小的身子全数遮挡在自己身上。
“你……下来。”
他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
她冲他倔强地摇了摇头,继续一动不动地弯腰扣在上方。
阳光下的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风雨里的大人。
暴雨将衣物打湿,冰凉地贴在身上,显得她更加瘦小。
她不在意自己像条落水狗,只是狠狠心疼身上的衣物。
又要洗一次衣衫了,每多洗一次,就破旧得更快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苏欢引觉得全身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之时,雨势终于小了。
“欢引!”
“苏苏!”
远处传来召唤之声。
这仿佛是大戏里的情节,英雄拼死杀敌,方得胜利,官差就及时赶了过来。
并且分秒必争赶得恰到好处。
门楼下,匆匆随艾叶而来的是艾叶的爹娘,还有艾叶十八岁的姐姐艾草。
艾草儿时高烧后耳朵便听不见声音,只靠口形来辨意思,因此媒人来提的都是些不着调的男人。
艾草不应,她爹娘也心存愧疚一味地宠她,就依了她打发走了那些媒婆,几次下来,媒人们也就不愿意上门了。
甚至有人背后放话,就算自己是个捡破烂的,艾草也是个不可回收垃圾,捡来无用。
对于此,艾家人深深表示:
你妹!
艾郎中给男子诊了脉,道句没有大碍,转头问那男子:“公子,不知府上是在哪里,我们好送公子回去。”
男子闭眼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虚弱的说:“这风尘肮脏,只独留了我下来……我已没有家人……”
艾郎中这下作了难,思虑良久道,“罢了,即然如此,公子就先随我回家,养好了身体再做打算。”
苏欢引湿漉漉地回到家中换好衣衫之时,天就放晴了。
她才出房门就听见自家大屋里,后娘钟宝珠尖细的声音传来。
“你那好闺女,又不知道死哪儿去疯,浇成落汤鸡才回来,女大不中留,等苏白满了月,赶快寻个人家让她嫁了吧!”
她这个后娘,是邻镇皮货商钟青山的女儿,从小家境殷实,养尊处优。
几年前,钟宝珠先前的夫君背地里和友人去画船中喝花酒,不慎落水,捞上来时已经气息全无。
本就飞扬跋扈的她,在孀居之后,总觉得夫君的死法让自己毫无颜面,因此每每想起,便撒泼打滚,让婆家头疼不已。
时间久了,婆家便愈发地不待见她起来,设法将她送回了娘家。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转过年,皮货价格大跌,钟青山偏就那一年借了高利息囤了许多的货,这样一来便赔得血本无归,一家子顿时陷入了困顿之中。
苏欢引的爹苏向南就在此时让媒人上门提了亲。
没多久,苏向南便用家里仅剩的那几件首饰,变卖后置办了丰厚的聘礼,迎了钟宝珠过门。
有道是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爹,钟宝珠婚后就有孕,挣不来银子的苏向南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她,就把女儿苏欢引当了使唤丫头来伺候钟宝珠。
“你就消消气,毕竟这个家暂且还要欢引来支撑不是么?”
答话的是苏欢引的爹,人称“半个书生”的苏向南。
苏向南自小在爹娘的教诲下勤学苦读,本想着大了考个功名,却不料父母双双离世。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去学做木工糊口,可邻人却没有一个看好他做这行。
于是他赌气很努力地学了几年,果然……没赚到钱!
如此几年下来,弄得家徒四壁,二十五六了也没娶上媳妇。
可就是这样一个只长了张俊脸,别无他长的“废物”,却在十六年前捡到了一个异常娇美的女子——柳娘,此后靠着柳娘养家,不但生了可爱的女儿,还置办下一份还算丰厚的家产。
如此这般岁月静好,却停滞在了苏欢引十二岁的时候。
那年,柳娘过世,从此,家里便断了财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在柳娘略有先见之明,给他留了个会做绣活的女儿。无奈的却是,苏欢引人单力薄,待到钟宝珠生产以后,隔日一只的老母鸡,都让这个家开始无力承担。
苏欢引听着爹爹的话,想想她娘临终前把他“托付”给自己这个女儿,的确有十分道理。
她回身到房里,取出了绣匣。
新雨过后,堂前燕子忙碌地衔泥,墙边一小片原本被晒得蔫头搭脑的剪夏罗也抬起了头。
院中的树枝被雨水滋养得挺立饱满,满树的榆钱纵情招展。
天渐暖,榆钱也由黄渐绿。每一片钱中间都鼓着黄米粒大的圆,一叶压着一叶,紧凑雅致得很。
捞过一枝,搓了几把放在嘴里,垫了垫空空的肚皮,苏欢引把桌子搬到了柴棚里。
阳光透过疏离的棚顶,损了锐度,照在身上,一块块光斑仿佛给那身洗得褪了颜色的衣裳绣了无数金丝小花,煞是好看。
绣花针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腾挪旋转,灵动翻飞。
暮春时节,佳人如斯,无嗔无喜,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