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打庙会回来后,艾叶歇了几日才缓过来,她心里以为,若非耳根子一直不得清净,或许会更早些歇过来。
自回来那晚开始,艾术就不住地重复着他师父为他们解围的壮举。
唾沫横飞中,众人且看到天兵天将镀着金光替他们打了一架,随后腾云离去。
听闻他认了师父,他爹一连问他几个问题:“你师父叫什么,多大年纪,住哪里,教什么?”
这问题着实难为了他。
只听艾术支吾着:“姓君,比苏苏大许多,住哪里……”搔搔头皮,他随口说:“定是住这城里,教……教……教棍法……”
“棍法?啥棍法,就你,胖得都快弯不下腰了,还要习武啊?你的棍是甘蔗棍吧?”他娘在剥一盘栗子,听了他的话,手一抖,一块栗子皮插进了指甲之间,疼得咬牙。
这种对话的方式,艾术觉得很忧伤。
他一直不解为何别人的娘对儿子都是百依百顺,到他这里就变成了百般奚落,导致他一度怀疑这是个后娘。
分明就是时运不济,投错了胎!
艾术闭嘴不言,心里明净,假若说出了搅屎棍的事,这辈子他都没有翻身之日。
“哼,和你们言语不清楚!”
抓了颗栗子,他干脆一扭头去了厨房。
厨房角落最低矮的灶上坐着一口大锅,里面是已经熬好的混了许多野菜的粗粮粥。艾术拿起地上的盆子,盛了半盆,端起来去了柴棚。
柴棚里,黄狗大花正眯眼躺着,肚子下边一溜儿趴着三只小奶狗,生了有一个多月了,小奶狗走路还是晃晃悠悠的,此刻正吧唧吧唧喝着奶。
大花头旁边放着水盆,艾术看一眼,还剩小半盆水,便把野菜粥放到水盆旁。
大花生崽后变得急躁,除了平时最亲近的艾术,家里人靠近了都会警惕地呜咽,因此每天都是艾术给它喂食。
艾术把每只奶狗都抱在怀里亲热了一会儿,旁边大花一边吃食一边听他又絮叨了一遍师父的事。
古有对牛弹琴。
今有对狗叙事。
忽然,艾术扔下狗跑回了堂屋。
“爹,娘,打狗棍!我想起来师父教我什么棍法了!是打狗棍!”爹娘面面相觑,他娘顺手拿起个小笸萝就扔了过来:“打狗棍?我打折你的狗腿!”
*
入了四月,天气清和,医馆后院的地上,铺开许多被褥大的药布。
药布之上,晾晒着满眼的高丽木树叶,此叶又唤作波罗叶,是治腹泻的好材料。
天气转暖,腹泻痢疾开始肆虐,不甚严重的,艾郎中会给些波罗叶,回家包在饽饽外面蒸了吃,口感不好,药效却不错。
艾草一身小医女的扮相,身前扎了条青布围裙,不停的翻捡树叶,找到有虫洞和霉烂的,就挑出去扔到旁边的竹篮里。
不时,她会看向穆羽,见穆羽看过来,唯余一笑。
妾是不能语,君为不愿闻。
艾草的心思,穆羽心知肚明,只是,艾草再美,也惊艳不了他的一双冷眼。
春风十里柔情,只是奈何缘份浅,草泛青。
穆羽一直不自主地想着心事,年纪尚轻,经历这般世间沉浮俯仰,他心情难以很快平复。
沉思之间,院门打开,艾康艾郎中带笑步入。
或许是医者的缘故,已过不惑之年的他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气息均匀,浓发一头黑,不见半点白。
“午后东北药商李存过来送药,穆羽记得来医馆帮我。”
“好的,先生。”
顿了顿,艾郎中用手扒拉着那些波罗叶,又问道:“穆羽,这些天,可有打算?”
穆羽一惊,此话,是不想留人了吗?
他很想做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举动,在他艾家医馆潇洒走一回。
可是,他做不到啊。
不等穆羽答话,艾草急着过来拽着爹的衣袖摇头。
穆羽略一思虑,道:“先生,家中事发突然,我又暗蔽愚昧,实在是不知该做何打算。”
艾郎中此番,并非要赶人,他拍拍艾草的手,示意无事。
“这些日子以来,看你做事一直规规矩矩,也是不同流俗,既然如今你是孤身一人,不如留下来,我就收你为徒吧!”
穆羽转忧为喜,“只是我这年纪,学医术未免也太迟了……”
老医少卜,老取其阅,少取其决,这个道理,穆羽还是懂的。
“无妨,长久以来都想开个大药铺,一直苦于无人帮衬,你且学着认药材就好,尽快把铺子开起来。”
医馆和药铺同时开起来,自然是相得益彰。
穆羽朝艾郎中鞠躬,“您不嫌弃,我自会一心向学,定当奉上涓埃之报。”
“如此,今晚让艾草她娘多做些好菜,全家一起吃个饭,这师徒之名就算是成了!”
临近傍晚,艾叶娘叫了苏欢引过来帮忙,苏欢引厨艺实在平常,却也比艾叶娘要好上几分。
因此她一直困惑,艾叶是如何把自己吃成那样的。
艾叶自己也觉得这是个谜。
拜师本是十分讲究,但因穆羽无亲无故,就省了许多的繁文缛节,只要敬茶吃饭就算礼成。
艾叶娘一共准备了六荤两素的食材:红烧大排,清蒸鲈鱼,梅菜扣肉,盐水猪肝,四喜丸子,椒盐酥鸡,苦瓜煎蛋,醋溜菜心。
看着满灶台滴里琅珰的肉和菜,苏欢引愁得脑仁生疼,好在有艾草帮忙,三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总算是弄好了。
既是喜庆的日子,饭菜的滋味好歹也没人过多去计较——计较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一样难吃。
艾叶娘下午特意去买了两坛桃花酿,大家喝酒吃菜,好不热闹,就连穆羽和欢引这两个平日里话少的,也随着一起说笑了起来。
苏欢引今日是一身布裙荆钗,素雅得很。相比之下,艾草却是粉白黛绿,精心装扮过了的。
艾草是挨了穆羽坐的,听着,看着,不时给穆羽夹菜。
酒过三巡,受邀的药材商李存已经有了醉意,看着穆羽和艾草,忽然心里就有了不靠谱的主张。
“艾家老弟,我怎么瞧着,你这徒弟和艾草倒是合适的一对啊!”指着二人,借着酒力,他张口就来了一句。
艾草红了脸,穆羽也窘迫得很,悄悄瞧了苏欢引一眼。
她此刻正看着他们二人傻呵呵地笑。
穆羽懊恼起来。
“快别说酒话,都是自家兄妹……”艾郎中话未讲完,艾叶娘拽了拽他的衣袖,看着艾草挑了挑眉毛。
艾草虽然羞红了脸,却没断了左一眼右一眼地偷偷去瞧穆羽的神情,眼角眉梢都在摆翠传情。
摇了摇头,艾郎中招呼李老板继续喝酒,把这页不着痕迹地翻过去。
艾草坐了一会儿,羞臊的厉害,起身比划着说去厨房煮饺子,苏欢引赶快跟上。
饺子是荠菜猪肉馅儿的。
苏欢引上午采来的荠菜,用来做馅儿做汤味道都美,做菜之时饺子已经包好了,只等到酒菜用罢煮来就好。
水滚开,白白的饺子下进去,开盖煮皮儿,盖盖煮馅儿,又加了几次凉水,饺子浮了上来。
配了几碟糖萝卜,上桌。
艾术早就吃好跑出去玩,叮嘱艾叶饺子熟的时候,出去喊他再回来吃。
那野小子滚了一身的土,被艾叶喊着到木盆那里洗了手和脸,就急着往堂屋里钻。
哪知,一个不小心被木盆旁边洗衣服用的杵搏石给绊了一下,直接趴到了地上,两手摁到一个瓦砵头上,碎了的瓦片把手划开了个大口子。
血珠子涌出来,他嚎啕大哭。
屋里的人急忙都跑出来看,艾叶娘看一眼伤口,并不深,拉起他来又狠狠照屁股拍了一巴掌:“一天天玩得毛团把戏,还长不长点记性?”
艾术狼哇哇哭得更厉害了,几个孩子劝了大人们回去吃饭,拉着他往医馆去敷药。
医馆里,艾草用清水好好清洗了伤口,又拿药粉按到上面,找干净的药布给他缠上。
艾术呲牙咧嘴地哀嚎着,听着就像杀猪一般。
趁着他们那边忙活着,穆羽好声好气地轻声问苏欢引:“今天怎么穿得这样素气,整个人都没了颜色。”
苏欢引瞥了他一眼之后,看向艾草说:“强宾不压主,今天本就该艾草姐更出色些才对。”
美人一句,素弦声断。
“我并没有和她怎么样。”穆羽着急,慌忙解释。
“穆大哥这话不该和我说起。”苏欢引悄声回了一句,怕艾草瞧见了心疑,连忙去牵着艾术的手回了艾家。
一顿饭后来是在艾术的哼哼唧唧中吃完的。
宴罢,苏欢引告辞回家,穆羽经过她身边,她觉得头发上一动,伸手去摸,耳旁的鬓边被插上一朵海棠。
花鲜嫩得很,苏欢引知道,艾家后院就种了几颗海棠。
穆羽回头默然看着她,她无言,点了个头,匆匆离去。
夜色,浓得像墨,苏欢引翻来覆去无眠,艾家医馆里,穆羽也同样辗转反侧。
艾郎中夫妇此时也未安歇,安置好酒醉的李存,他们二人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爹,我看艾草对穆羽还是有心的。”
“我倒也看出些苗头来,只是看穆羽的样子,就知出身不凡,艾草虽然生得好模样,毕竟不能说话,恐怕是……”
顿了顿,艾郎中又说:“你明天提点一下艾草,莫让外人看出来,落了话柄儿。”
“哎,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我看啊,暂时还是别言语了。”
“那……也好,你且看着办,早些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