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几日后霪雨止歇,秋霜发威。
绣房庭院中的树叶全部脱落,只留干枯的枝杈,上面挂了层薄霜。
麦苗站在树下的一排脸盆架子前,看着眼前的一盆洗脸水较劲。
这季节,室内室外温度没差,绣女们索性在室外洗脸,省却了收拾的麻烦。
麦苗伸出本就通红的指尖,在嘴边使劲呵了几下。
口中的哈气变成白烟,喷到手指上,绕了一圈,瞬间无影无踪。
手放在脸盆上,试了几次,又缩了回来,就是没勇气伸出手去。
终于,咬牙跺脚!
屏住呼吸,扬了几捧在脸上,胡乱抹几下,拿帕子擦干。
“呼——”
长出口气!
天气太冷,每日的洗漱都这样似场酷刑。
苏欢引恰巧从房里出来倒水,见她排除万难用凉水把脸蛋激成猴腚,忙拉她一把。
“快,趁早饭没开,去我那里暖和一下!”
麦苗抱着双肩,翘着脚随欢引进房。
自上次中毒以后,无论怎么劝慰,她都不肯再与欢引同住,宁愿在这湿冷的季节里,和大家一起在大卧房中受冷挨冻,也不去她那里寻一处暖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麦苗是被吓破了胆。
苏欢引把矮榻上的被子掀起来,把麦苗塞了进去。
十几天的折磨,让麦苗瘦了许多,一张肉肉的小脸已经塌陷,身形也清瘦不少。
她趴在被子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等我攒够五十两,我就不在这地儿受苦,找个好人家嫁了!”
真是低收入人群的肺腑之言。
苏欢引给她拿了把杏仁,坐她身边帮她梳头。
杏仁是上次出事后,君临风来看她时,托人从外地买过来的。
杏仁又大又香,外面裹着一层糖霜,嚼起来脆脆的,甜中带些咸,苏欢引一直舍不得多吃。
“那你现在还差多少才够?”苏欢引笑着问她。
“哎!还差一百两……”
苏欢引好生奇怪,停下手上的动作,扳了麦苗的小脸问:“这,怎么话说的?”
麦苗呵孜呵孜嚼着杏仁,苦着脸说:“我爹娘给哥说媳妇,欠了五十两,我得把这钱还上,才能给自己攒嫁妆……”
苏欢引为她不平,“你哥长手是为了牵媳妇,你长手就是为了给你哥娶媳妇呀?”
“不然呢?”麦苗举起自己的小胖手看了看,“炖了吃恐怕也没有猪蹄味道好。”
顿了顿她叹口气。
“大前次去集市,看中一个珠花,一问,要二两银子,我没舍得买,等上次,好不容易下了决断去买,一看,卖没了!”
麦苗可惜得不行。
苏欢引偷笑,对于一个女子来讲,这的确是件让人夜不能寐的痛事。
梳好头,把麦苗从被窝里拽出来,俩人去花厅吃饭。
染香正四处张望着寻麦苗,就见两人从小绣室出来。
她还奇怪,麦苗中毒身子弱,最是怕冷,一早还听她抱怨,这会儿却精神抖擞起来。
待二人经过她身旁,没来由地带了一股暖意。
染香狐疑。
怕是,小绣室给了炭盆?
自心儿走后,苏欢引的小绣室就安了门闩门锁,没她允许,旁人再进去也难。
染香想起,麦苗中毒前一段时间,天气开始变冷之时,那丫头就日日跑到苏欢引房中去睡……
难到……
早饭后不久,苏欢引安心地坐在桌前绣花样。
艾叶前几日送来两个小香炉,还带来了些辟毒香,让欢引每日点上熏熏屋子。
两只白腹幽鹛长大了,叫声也清婉了许多。苏欢引听它们今日叫得甚欢,却没有规律,抬头一看,早起鸟笼给挂在窗下,窗台上燃着香,怕是被烟熏到了,现下这是吆喝她呢!
“鬼东西!”苏欢引冲着鸟儿调笑了一句,起身摘下鸟笼,刚要回身,敲门声响起。
是染香,手里拿着一碗桂花羹站在门外。
苏欢引开门,没等礼让,染香就挤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把碗放到桌上,染香接过鸟笼。
“来,你快去把桂花羹喝了,我来帮你挂!”
顺势提着笼子在房中转了一圈,把各处瞧了个遍,又把鸟笼挂到了窗前。
两鸟此时用鸟语大骂染香是个禽兽。
苏欢引笑笑,取了下来,“这鸟儿怕烟。”
说着转到屏风后挂好,两只鸟儿才闭了嘴。
染香纳闷,房中没见炭盆,怎的如此暖和?
她看看苏欢引的矮榻,这么冷的天,她不坐垫子?
“来,快趁热喝了!”她伸手去把桌上的瓷碗复又拿起,一屁股坐在了矮榻上。
苏欢引慌了一下,但见染香脸上瞧不出什么变化来,就也坐过去,尝了一口。
“好喝,姐姐怎么想起来给我送这个?”
她搅着小瓷勺,碗里的羹颜色清浅,黄中透粉,随着勺子的搅拌,香甜的花香扑鼻而来。
是稻香坊的上好桂花羹,艾叶常冲了叫苏欢引一起喝,所以她认得。
“中秋时旁人送给我娘的,娘心疼我,给我带了回来,这不一直忙也没顾得上吃,今儿忽然看到了,想着你身子弱,泡一碗来给你尝尝!”
染香可不敢说,这是少夫人让寒蝉拿过来给她的。
苏欢引浅笑道:“谢谢姐姐。”
窗台上辟毒香的烟袅袅升起,室内又香又暖,雾雾朦朦。
染香嗅了嗅,“听麦苗说医馆的丫头给你送了香?有这样的姐妹,你还真是好福气。”
“是。”
苏欢引把空了的小碗放到染香手中,去香盒子里拿出几块辟毒香,包好,塞给染香。
“这香是艾郎中自家制出来的,不燃也有效果,你拿些回去,放在身上就好,麦苗那里我也给了,这些你就自己留着用。”
染香接了来,欢喜地收进怀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姐姐今日不用做活么?”
苏欢引重坐回去,拿起了绣片缝了两针,“顺便”一问。
“哦,是啊,该回去了!”
见主人下了逐客令,染香十步九回头地走了。
这舒适地儿,还真是舍不得……
苏欢引目送染香走远,拿着针愣了片刻。
这屋子与别处不同,任谁进来都会发觉,就如麦苗,直接问道,欢引姐你这里怎的这样暖和,说完就开始四处搜寻。
今日染香却不动声色,谁都会问,可染香偏就不问?
*
“哦?还有这事?”
林诗伽抓着茶盅的手一抖,上好的毛尖儿漾出了些许,洒在藕荷色的褙子上。
茶水很快洇了一片,她挺了挺腰,嘴角扯出笑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苏欢引的猜疑不无道理,此刻,染香就站在君府东厢的西暖阁里,原原本本把早上的所见所闻给林诗伽报告了一番。
虽然林诗伽努力控制心绪,眼尖的染香还是发现了端倪。
她深知,她的手艺是绣坊里最差的一个,能不能生存下去,全在少夫人。
当然,假若绣坊一片平和,任何女人都和大少爷没什么瓜葛,她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染香深谙此道。
“或许,是因为小公主得意她的手艺,冯妈赏她呢?”林诗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寒蝉走进来给暖炉又加了些碳,顺便换了个热乎的汤婆子给林诗伽。
几盆九月菊在门口一字排开,人一出一进就带进来些许清冽的菊香。
染香看一眼心生忐忑的少夫人,心想,人心总是不足,若给我一个这样的暖房,吃喝不愁,我还管男人和谁相好做什么!
她眉头微蹙,半晌答道:“我去厨房看了下,那矮榻和厨房想通,由烧火的催巴儿控制冷暖。若说冯妈赏她,也无不可,只是……这格局起初建房的时候就设计好的,那时冯妈怎会知道有小公主看上苏欢引这一出事?”
顿了顿又说:“冯妈赏她,大可以赏个炭盆,还至于给她烧铺热炕出来么?前几日我见亥时的时候,催巴儿从厨房出来,我还当她去偷吃,如今看来,是去烧火了。”
林诗伽深吸口气,把茶盅砰地扔到几上,盅盖歪在一旁,茶水洒出近一半。
珊瑚金丝步摇颤了几颤,她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兴妖作乱!”
染香身子往旁边撤了撤,似乎怕少夫人汹涌而出的怒气拍到自己。
说了半天,她也有些许口干舌燥,拿起寒蝉给她端过来的脆皮糖梨,用小勺舀了一口,放在嘴里,甜脆无比。
忽然她又站起身来,“少夫人,还有一事……”
林诗伽斜眼看她,心想,又没憋什么好屁!
可有一半心思是十分不乐意听,另一半心思却是万分好奇去听。
“说!”
“奴婢看到调羹想起,前些时日大少爷在绣坊吃饭,还把自己用过的汤勺给苏欢引用……当时奴婢愚昧,只当是大少爷生气惩罚她,如今看来,也没这么简单!”
林诗伽的手紧紧抠住桌角,抠得手指发白!
苏欢引,到底是我小瞧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