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日头初升,黎明的风未歇。乌黑的檐掩住半数日光,剩余的半数落在行人的衣裳上,头发丝上,眼睫上,在欢腾地窜跃。
卖烧饼的大娘当街吆呼,从炉子里取出热乎乎的新鲜烧饼,饼上裹了皮脆饱满的白芝麻,正散发出诱人香泽。
馆子里,提刀持剑的青年三三两两围成一桌,点上二两卤牛肉,一壶刚温的老酒,开始闲嗑新一轮的江湖八卦。
而与熙熙攘攘的大街仅一排屋舍之隔的小巷,又是另一番寂静光景。
两个年轻人并排蹲着,仔细瞧地上躺着的人,随后,其中一人满目生疑,伸出手去探地上那人的鼻息。
“好像没气了?”
“啊,那怎么办?要报官不?”
“报什么官,连是谁害的都不知道,搞不好还白惹一身麻烦!”
无花试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才模模糊糊见到一点微光,便听到耳旁两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竟……竟然睁……睁眼了!”
“什……什么睁眼?是诈诈诈尸!”
她动了动手腕,艰难地在二人惊惧的聒噪声中坐起身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疼得紧。她抬眼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处枯草堆中,身处曲折的深巷,巷口隐约可见往来的行人。
眼前是瑟缩抱作一团的两个男人。
无花下意识地蹙眉,眼底尽是冰凉之意,暗昧的光影打在她脸上,无端显出几分幽深和诡异。
两个男人的面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似乎再也禁不住吓,撒开腿就往外头跑,并抖着嗓子嚷道:“要命啦!怀月楼的花梧诈诈诈尸啦!”
怀月楼?花梧?
无花迟缓抬起衣袖,袖口处绘有一轮新月,针脚颇为粗糙,显然不是富贵人家穿的衣裳。她微微敛下眼睫,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藏青色男性短衣,踟蹰片刻,拉开襟领,一只手慢慢探了进去。
待触到胸前那一片柔.软时,无花凝起的神色才稍微和缓了些。
不过才一瞬,她又狠狠沉下脸。
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或青或紫的伤痕,看上去像刚和别人打了一架,而且还是打输的那个。左额角似乎受了伤,伤口尤其疼。无花随手摸了一把,却摸到满手粘稠的血液,其中还有部分已经干涸。
她在枯草堆中默坐了半晌,至日影明显西移,才勉强撕下一段布条,对额上的伤简单包扎了一番,扶着墙,步子颇为艰难地走出深巷。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过日光的缘故,大街上的光线颇为刺眼。无花长睫微垂,举袖挡在冷厉的眉骨之上。
下一刻,便有“嗖”的一声,一个圆形的物什向她砸来,紧接着一股黏腻的液体自头顶缓缓滑下,无花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亦沾染了部分。
竟是一枚鸡卵……
她拢着眉心,强行压抑住胸中那股怒气,绷着牙关几番隐忍,终是没能忍下来,沉声喝道:“狂妄无耻之徒,给本宫滚出来!”
街上人形色匆忙,丝毫不作搭理。
无花微凉的视线瞥向斜对角卖蔬菜杂果的摊子,摊子的老板娘是个年纪不大的妇人,轻勾着眼尾,微挑着长眉,神态颇为嘲讽地瞅着无花,嗑了一把葵瓜子,啐道:“呸!死断袖!”
气血汹涌翻腾,拳头攥了又攥,无花微阖着眼,孤身站在大街上平息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遵从本能行事。
她重新睁眼看来时,面上已恢复一片漠然之色。
妇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赶紧扔下手里的葵瓜子,挪着摊子离远了些。却见无花脚一抬,往另一边卖烧饼的摊子行去。
卖烧饼的大娘察觉有一道视线紧盯着她,诧异抬头看去,见一名衣衫褴褛身上带伤的少年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烧饼上。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像往常一般露出古怪的笑:“是花儿爷啊,想要吃烧饼?”
无花轻轻点了点头。
大娘轻嗤一声,用牛皮纸裹好一块刚出炉的烧饼,施舍般丢过去:“嗟!”
无花伸手接过,微微抿唇,想了想,又空出一只手掏衣袋。可掏了半天,仅掏出一枚小铁牌,上面一道新月标记,和她衣袖间的图案无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饰纹。
大娘在一旁冷眼看着,似乎早有意料,她怪异笑了两声,道:“不用找了,算我好心送你的!”
无花掏衣袋的动作一顿,漆黑的瞳仁里倒映不出什么情绪,她长睫微微颤了颤,轻声道:“谢谢。”
大娘微微一愣,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待她要细细看去,却见无花捏着烧饼,转过身,一言不发走远了。
的确是有些古怪。
人声喧嚣,车水马龙,朱楼翠阁,暗香浮动,此处是南照国紫砂城。盛夏的日光炽烈明媚,可照在人身上,无花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明明她坠崖那日,正是边塞萧索的暮秋时节。
身后有数人的脚步声渐近,无花往路旁让了些许。
那些人却在经过她时停了下来。
为首的那人脸上有一道长疤,从左眉中央划穿眼睑,直延申至耳侧。他抱着胸,不怀好意地瞅着眼前狼狈的无花,忽然扯出一笑,满嘴流里流气:“花儿爷,欠赌坊的钱什么时候还啊?”
无花无甚情绪地抬眼:“欠多少?”
那人伸出手,比了个数。
无花掉头就走。
“把他给我拦下!”
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瞬间拦在无花面前,无花厌恶地别过脸去:“放肆!”
“哟,口气倒还不小。”刀疤男嗤嗤地笑:“但花儿爷素来会装,现在也装得有模有样,怎么,欠钱不还,靠吼一两句便得了?”
无花冷冷盯着他。
刀疤男倒也不惧,摸着下巴兀自打量:“看你这模样也算周正,如果实在还不了,卖去小倌馆当个兔儿爷,兴许还能赚不少银子。”
他这么说着,那几名汉子便要上前来捉住无花。
无花往旁一闪,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迟缓。她眼底逐渐染上一层深沉的晦色,衣袖中的拳攥紧又松开。
显然,这仅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躯体,甚至连丝内力也探测不到。
“你可知我是怀月楼的人?”她微微抬眼,冷不防地提醒面前几人。
若她没有记错,怀月楼是江湖一大情报组织网,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派,但也足以震慑一群地痞流氓。
果然,那几人停顿了下来,似是有所忌惮,刀疤男的笑容亦渐渐收起。
无花不由得暗松了口气。
不过片刻,刀疤男又重新笑起,长疤随着他的动作蜿蜒扭曲,看上去颇带几分讽刺意味:“我们如何不知你是怀月楼的?花儿爷,你不过是个最底层的家奴,是死是活,怀月楼还会为你出面不成?”
街上的人皆冷眼旁观,想起先前在巷子中的情形,无花的心蓦然沉了下来。
刀疤男有恃无恐,咧着嘴一挥手,让手下继续上。
无花稍一侧身,随手从旁边的摊子上抓起一把物什,直接朝上前而来的几人身上招呼去。
周遭突然变得安静,刀疤男捂着自己被砸伤的脑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被几个饺子砸了满头包。
几名汉子抱着被砸得通红的胳膊,也无措地顿在了原地,不敢再上前。
无花面色沉冷,又走到另一处摊子,挑挑拣拣,拣出了一口平底锅,掂了掂,觉得还算趁手,这才折身回去。
刀疤男当众吃了瘪,此时不免大怒,走上前几下抡起衣袖,一把推开还在呆愣中的手下,咬牙切齿恨道:“好你个花梧,竟然敢打老子!今日老子便要……”
话还没说完,便冷不丁挨了一锅。
无花将锅挪开了些,微微蹙眉:“你方才说什么?”
刀疤男捂住自己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包,龇牙瞪眼:“老子说老子要……”
结果猝不及防又挨了一锅。
刀疤男这下是彻底怒了,他回头朝几个不争气的手下吼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揍他!”
四周渐渐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馆子里方才还在谈笑的青年听见人群里隐隐传来的哀嚎,不由得敛起眉细细探听一番,待捕捉到只言片语后,脸色一僵,拿起身侧的刀大步往人群迈去。
刀疤男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身.子几乎要扑到无花的腿上痛苦流涕:“花儿爷,小的知错了,您下手也轻点儿啊……”
无花不动声色避开了些:“你说,我是怀月楼的家奴?”
“是,是啊。”刀疤男下意识地诺诺应道,察觉到头顶的气压瞬间阴沉了下来,他又立马改口:“可花儿爷不是普通的家奴,花儿爷在建楼之初便生活在怀月楼里了,怎么说,也算家奴里先驱级的人物……”
然无花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所好转,她垂眼看了看脚边的人,缓缓开口:“死断袖又是怎么回事?”
“这……”刀疤男似是有口难言,他小心觑了觑四周,掩住嘴,低声提醒:“花儿爷,您不记得沐公子了么?”
沐?
无花听到这个姓便觉得准没好事,本欲再问,却见一名提刀青年分开人群疾步向她走来。横眉长髯,步履生风,袖间同样一轮新月,却比她的要齐整许多。
“花梧兄,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你去哪了?”青年皱起眉头打量她:“还有,你这一身的伤是怎弄的?”
无花紧抿着唇,默不作声望着他,半晌不回话。
刀疤男似看到救兵,连忙挪起身子去抱青年的大腿,哭丧着脸道:“孟大爷,幸亏您来了,您赶快救救小的啊!”
孟子离没理会地上的刀疤男,他回望了无花片刻,注意到她头顶上破碎的蛋壳,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两抽,随后他无力叹了口气:“还是先回怀月楼洗洗吧,重光阁里的那位正等着你去侍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