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刑场
将近午时的时候,陆放终于安稳下来,江婉才安心去刑场。
江充并不知道江婉是要去观刑,只当她是守得累了,回府去歇着,他想都没想便派人要送她回府。
江婉推拒道:“哥哥,我自己回去就可,不必费事了。”
她不愿让哥哥知道,她心里藏着那么多的仇恨。
江充没有勉强,又被江婉上一次劫持的事情吓到了,非让她带着两个亲兵过去,江婉只好同意。
宫里的花树经过调养,又焕发了勃勃生机,帝王登基时,按照先帝的规划从附近的龙泉山引了几处温泉进来,御花园到御湖这一段全部都围绕着温泉水,四季如春,即便是到了深秋,花木也并不见凋零。
江婉望着那一圈冒着热气的潺潺流水,若有所思。
过了正乾门便是出宫的宫道了,碧珠早已准备好了马车在那处等着。
刑场设在京城午门口,临近附近的菜场。
江婉赶到时,熙熙攘攘的百姓早就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也有那平时受定王欺压的百姓们拿臭鸡蛋往上头砸,官兵们忙着阻止,现场一片混乱。
江婉挤过重重人群,碧珠在一旁护着,她钻出人群的那一刻,却见到了身旁一个特殊的人。
那人相貌俊美,清瘦无比,一身白衣,只是好好一个英俊的少年郎,却坐在轮椅上。
这少年江婉很有印象,京城的第一才子苏怀亦,上辈子苏怀亦跟在卫庭燎身边,他经商有奇才,定王曾经从中作梗断了卫家军的粮草,苏怀亦硬是靠着一身本事养活了三十万大军。
这样一个奇才,上辈子并不是默默无闻,长安公主为其金銮殿上拒绝和亲,可苏怀亦最后并没有勇敢地站出来,长安公主最终心灰意冷,嫁去了别国。
这一桩风流韵事,早就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苏怀亦有一双很漂亮的棕褐色的眼睛,阳光落在他眼中,带了微微的琥珀色,看着很是温柔。
苏怀亦似是发现了身旁的女子在盯着他看,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移向了江婉,他微微一笑,说道:“江小姐。”
江婉有些诧异,“你认得我?”
苏怀亦笑而不语,他的目光悠长没有焦距,穿过人群不知落在何处,“江小姐美貌动人,在下自然是记得的。”
庭燎的眼光很是不错,这个弟妹,不怯懦,有美貌,会是个合适的妻子。
江婉没再顾及身旁的人,她看着台上的那一群人,目光里只剩一片骇人的冰凉。
这一群人,上辈子逼迫她家破人亡,孤苦伶仃,所爱之人死于非命,今日,终于得到报应了。
闻堰被枷铐扣着,身体前倾,他有些留恋地望着那有些冰冷的骄阳。
上辈子,也是这样的阳光下,他亲自给婉婉喂了毒药,婉婉拉着他的衣角,哀求着让他放过永安侯府,可是他转身走开了。
眼前的这一刻仿佛和前世重合了,他忽然着急地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婉婉那样恨他,今天一定会来观刑,他还能见到她的!
江婉和闻堰的目光交接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有些怔愣。
闻堰试图在那双美丽的眼眸中看到一抹不舍,一抹难过,甚至是一抹愤恨也可以,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
江婉的目光很是平静,无痛无怨,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看热闹的路人。
闻堰想亲口问问,江婉为什么不恨他,可是行刑的人手中握着一碗酒水,还替他布了菜饭。
这是刑场的规矩,死刑犯在大梁都有体面的最后一餐饭,若是现场有亲人朋友,便会上来送最后一程。
刽子手问道:“你可有亲眷在下头?”
闻堰满怀期翼地看着江婉。
碧珠余怒未消,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你千万别上去。”
江婉摇摇头,抬高下颚,冷笑着说道:“我来,就是为了送他一程,让他这辈子死的甘心一些,下辈子做个好人。”
就当闻堰以为江婉不会上来的时候,江婉却上来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接过刽子手手中的酒杯,替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闻堰的声音有些呜咽,他努力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却是徒劳,“婉婉,你恨我吗?”
江婉斟酒的动作停下来,直视着他,平静地说道:“不恨。”
闻堰苦笑了一声,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从未爱过,自然不恨。
上辈子江婉应当是爱卫庭燎的,可是那个傻子沉默寡言,他从来不说出口,别人怎么会知道。
江婉同意和他的赐婚,除了皇帝的命令,哪里不是想借着这个事看看卫庭燎的心意呢?可能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是喜欢卫庭燎的。
闻堰利落地将酒一饮而尽,闭着眼睛问道:“婉婉,你下辈子,还会记得我吗?”
江婉轻轻摇头,说道:“我会问孟婆多要几碗汤,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闻堰的眸子亮晶晶的,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江婉,似是要把她刻在脑海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忘了也好。
监刑官眼看着午时将至,便催促道:“准备行刑!”
闻堰垂下头,顺从地等待着刽子手行刑。
天空上的一轮圆日格外的红,刽子手的大刀就要落下,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刀下留人!”
来人一身骑装,英姿飒爽,不难看出是个女子,那女子面色苍白,身形削弱,手中举着帝王的诏书,格外显眼。
提刑官见状,连忙喊道:“缓刑!”
元长安来不及多解释,她翻身下马,因为着急面上带了一抹坨红,显得气色好了一些。
提刑官并不认得这是帝王的嫡公主,但见她手拿着诏书,也不敢怠慢,拱手在一旁等着。
元长安展开圣旨,念道:“定王谋逆,其罪当诛,本当累及家人,但先帝念定王辅佐之功,曾赐予一免死金牌,今定王将令牌让于其子,特赦定王世子!其余人等,照诛不误!钦此!”
监刑官接过圣旨,核对了一番,的确是陛下的亲笔诏书,于是便命人将其无罪释放了。
闻堰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猛地看向他的父亲。
定王一身狼狈,在牢狱之中受人虐待,已经是人模鬼样,他血红的眼睛盯着闻堰,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一个父亲,面对生死离别,也控制不住泪水,他声音沙哑,喊道:“堰儿,好好活下去,别为父王报仇。”
眼见着午时要过去三刻了,监刑官怕过了时辰不吉利,便下了令牌,说道:“斩立决!”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霎时染红了半边天。
闻堰瞪大眼睛,他疯了一样去抱他父亲的头颅,身上满是血污,声音凄惨鬼厉:“父王!!”
他一直怨恨父亲不成全自己的心意,一直抱怨父亲不爱他,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父亲把唯一活下来的机会给了他,怎么会不爱他?!
悔恨一瞬间激荡着他的心门,多日水米不进,又气急攻心,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碧珠拉过江婉,不让她看这样血腥的场面,有些害怕地说道:“小姐,咱们回府吧。”
江婉看着闻堰那惨淡的样子,心中波澜不惊。
这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定王和闻堰上辈子趁机欺压永安侯府,甚至哥哥和父亲的死都与他们有关,这样的丧父之痛,她也同样经历过,如今,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更何况,她江婉光明磊落,从来不做亏心事,定王一家走到现在这一步,便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后果。
江婉扶着碧珠的手腕,说道:“回宫,今晚,我要守着阿放。”
元长安办完了正事,慌忙地在人群中找着那人的身影,却见那人已经上了马车,正准备走。
元长安气急,她一来他就走,她有这么可怕吗?
苏怀亦进了马车,又想起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不由摇头嘲讽着笑了笑。
从他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这样的奢望,他就不配再拥有了。
正这样想着,车窗外却传来一个女子生气的声音,“苏怀亦,你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苏怀亦怔了怔,元长安从来都是高贵矜持的,他以为,只要他躲着她,她便不会再来纠缠,可好像出了差池。
元长安从外面掀开车帘,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没好气地说道:“你躲我干什么?不知道我见你一次有多不容易吗?”
苏怀亦不敢和她对视,垂着眸子说道:“草民没有躲着公主殿下。”
元长安再也忍不住了,她眼泪刷刷地往下掉,也不嫌弃自己狼狈了,“苏怀亦,从前你说,家仇未报,不会谈娶妻,可是今天,定王一家凌迟处死,你大仇得报,当初的话还作数吗?”
苏怀亦握紧了手中的珠串,强迫自己狠下心,说道:“不作数,通通不作数,公主,你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你,不想耽误你,你懂吗?”
元长安听了这话,有些痴狂地说道:“你不喜欢我?你敢对天发誓你不喜欢我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
话没说完,元长安便被对面的人捂住了嘴,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几近哀求,“长安,你别逼我,好吗?”
元长安安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轻轻地说道:“你觉得我是在逼你?朝中那么多青年才俊,我为什么不嫁,你心里没数?好,从今天起,我们恩断义绝,我不逼你了。”
这么多年来,她体谅他的处境,从来不敢越矩半步,她等着他实现儿时的承诺,他说过会娶她,会和她一起去看大梁的大好河山,去漠北看荒芜的沙漠,可原来,都是骗人的。
她何必这样不要脸,一次又一次贴上去,她是大梁的公主,有自己的尊严,难道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
苏怀亦抬眸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强忍住去追的欲望,嘴角只能慢慢扯出一丝苦笑。
他双腿残疾,家破人亡,除了能赚钱,一无是处,他给不了她荣华富贵,甚至给不了她皇室公主应当有的待遇,他那什么去争呢?
不如放手,让她找个更合适的,对她好的,最起码,比他这个残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