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多事
龙搭上那只手,轻盈地跃下窗台,鞋跟碰上地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距离约翰这么近时,约翰才发现,赫莫斯面颊上全是细密的鳞片,泛着迷人的金属光泽。
赫莫斯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瞧着约翰,接着说:“你出了很多冷汗,你做噩梦了。”
虽然它用了陈述句,约翰还是画蛇添足地点头,告诉他,是这样没错。
“你梦见了什么?”
“我忘了。”约翰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赫莫斯不满意这个回答——微弱的失落从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
“我真的忘了——”他说,接着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不。”赫莫斯说。但他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约翰仍能从那张不太熟悉的脸上读出他熟悉的东西,赫莫斯在说:是,我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我才不要告诉你。
约翰有点想笑。但他现在想做点比嘲笑赫莫斯更好的事情,所以他捏住赫莫斯的下巴,吻了上去。
赫莫斯尝起来非常不一样了。他的嘴唇很凉,牙齿是尖的,约翰小心翼翼地擦过那排利齿,碰到了龙的舌尖——也是尖的,而且触感变了,不再像人,人的舌头不会这么涩。好在它仍旧很柔软【】。
约翰感到赫莫斯的手抚上他的脖子,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龙手上刚刚还在的爪子已经收起来,只有圆润的指甲的触感,擦过约翰的发根,【】。当约翰想要结束这个吻时,赫莫斯没有顺从他的意愿。他延续了它,加深了它。【】,像另外的一种进食,充斥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饥饿感,好像是因为他平时压抑了那些欲望太久,所以现在喷薄而出的渴求才这样势不可挡。
渐渐的,约翰察觉到有什么在失去控制——赫莫斯长久以来维持着的那种礼貌变得淡薄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伪装下从未改变的本性。约翰,起先有些惊吓,但很快适应了它的不加掩饰。他捧起它的脸——手掌下全是鳞片的坚硬的文理——更加用心地回应它,引导它,纵容它,直到它平静下来。
它平静下来了【】。
赫莫斯看着约翰因为刚才的长吻大口喘息。它什么表示也没有,反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开始舔他。从他的面颊开始,【】
在约翰有限的记忆里,赫莫斯很少会呈现出现在这个形态,【】。
是的,龙有的时候瞳孔会拉长,眼睛会发亮,鳞片从皮肤下冒出来,因为兴奋而微微翕张。但那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个赫莫斯,太……不像一个人类了。
约翰当然知道赫莫斯不是人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白塔法师在撮合他们俩认识前,预先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约翰知道将要来送信的游侠是那位寒冰的赫莫斯,它年少时喜欢戏弄诸神,长大一点也不惧怕和命运为敌,居高临下地看待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生灵,把大陆当成它的娱乐室。“但它经常装模作样,”约翰记得信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虽然装得不怎么上心,但它愿意装,喜欢装,很多时候,它装得久到快让你忘了,它其实不是一个弱者,它其实不是一个人类。”
而现在,赫莫斯不装了。
它以前【】是会装的,【】。
它现在不装了,像一个好整以暇的观众,一个聚精会神的旁观者。它保持着它的优雅和冷静【】,看约翰怎么【】溃不成军。
如果约翰现在能够像他平时那样胡思乱想,他会联想起一连串记忆。他会记起赫莫斯怎么无动于衷地看他为他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妻子痛苦,记起赫莫斯怎么在他提起那些令他振奋的书籍或人物时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记起当他伤痕累累地回到帐篷里时,龙怎么平静地现身,问他是否需要他帮他上药。
他会记起他当年为什么如此厌烦这个杂_种,如此憎恶这位半神,他会重新贴近那些他以为已经远到没必要看清的过去,他会充满帕雷萨曾经充满的怨恨,他会理解帕雷萨当时的所作所为——他究竟为什么巴不得再也见不到赫莫斯,即使在同一时刻,他仍能感受到龙对他的吸引力。
帕雷萨恨赫莫斯,就在它冷眼旁观的时候,就在它无动于衷的时候,就在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所钟爱的事物它觉得无聊,他所热爱的事业它觉得无趣,他所看重的一切——在龙眼里,连聊胜于无的消遣都算不上。是无意义的纷争,是无价值的牺牲,是人类固有的卑劣与悲惨。它对他的牺牲是:它居然能忍耐他去冒着生命危险干那些它觉得十分不值得的事情。
那些帕雷萨可以牺牲任何事物来达成的事情。
帕雷萨知道他对赫莫斯来说并不是一个消遣,可那又怎么样?就算对赫莫斯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帕雷萨不是一个消遣,这个当事人能再有什么感想?他该感动吗?他会感动吗?他能感动吗?
可见,思考是多么让人扫兴的事情。所幸,约翰现在没办法思考。
人看着龙的竖瞳,大脑一片空白,【】。他像暴风雨里的溺水者,被浪潮掀进深海,无法分清天与地的方向,不知道应该往哪边游才能重新吸到空气。他抱住了他唯一能抱住的东西,以为这是一块浮木,带他升高,但实际上这是掀起风暴的海怪,它令他坠得更深,【】,坠进一场短暂的死亡。
*
雪梨小姐坐在餐桌旁的一把椅子上,托着脸,喝一杯香槟。她没穿外套,只有一套非常贴身的黑色紧身衣,露出肩膀,手臂,腿。餐厅空荡荡,大伙都出去了,这里只有另一头龙——冰糖坐在她对面,白龙面无表情盯着她,但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这里。
“我觉得他们是穿不上衣服了,”雪梨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去陪翠斯塔了。”
“我没求着你留下来。”冰糖说。
雪梨看了他一会儿。
“噫——”她故作甜蜜地说,“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就不能顺着我的话和我好好聊聊吗?”
“就算我愿意,你也不会好好聊。”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
不过可能是太无聊了,雪梨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
“明明是父亲养大的孩子,怎么父亲那么可爱,你就那么可厌——果然是养子的关系吗?没有血统就是没有血统。”
“你明明是老爹的血脉,怎么他的优雅一点没遗传到,浑身上下全是那个白魔杂_种的卑劣气息。”
“再叫一遍他‘杂_种’,我要把你打得像你爹一样在黑渊养几百年伤。”
“听好了——伊多尔克是个——”
约翰踏进了剑拔弩张的餐厅。他为两头龙突然间的沉默感到不自在,虽然冰糖和雪梨并没有看向他,他俩一个盯着自己的酒杯,一个盯着旁边花瓶里的白玫瑰。
约翰一边向唯一摆着午餐的那个座位走去,心里还在想着伊多尔克。他没听到再往前的对话,只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他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他在哪儿看过。可他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像是提笔忘字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伊多尔克是谁?”他小声问赫莫斯。对于历史掌故,这头龙简直像百科全书一样博学。
但赫莫斯的回答很奇怪:“一个白魔杂_种,早就死了,不用在意。”
约翰暂时没来得及细想,因为雪梨小姐轻快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父亲!好久不见,您昨晚睡得好吗?”
“‘父亲’?!”约翰吃惊地看着赫莫斯。
“她叫着玩的。”赫莫斯面不改色。
“您怎么许她叫着玩不许我叫着玩。”冰糖先生在旁边幽幽地说。
“因为你不是叫着玩。”赫莫斯说。年轻的白龙于是不说话了。
“你等等,”约翰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叫着玩???”
“因为我们有实打实的血缘关系。”雪梨笑眯眯地说,“您作为父亲的恋人,要是想让我私下场合叫您爸爸,也不是——”
“不用了。”约翰立刻打断对方。
“阿芙拉。”赫莫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噫——您的嫉妒心也太强了吧,这样调戏也不行吗?”
冰糖在旁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约翰看着这三头龙,感觉自己昨天应该多和莱派尔谈谈和龙族相处的诀窍心得——他有点跟不上它们神奇的脑回路了。
“说实话,您知道,我对您流水一样的恋人们是没什么兴趣的,”雪梨继续说,“但博古亚扭扭捏捏的态度让我对这个有了兴趣。”
“阿芙拉,”冰糖说,冰在他面前噌噌地冒出来,以一种攻击的姿态冲着雪梨,“出去,我们打一架。”
“您的好儿子不高兴了,父亲,”雪梨笑呵呵地看了眼赫莫斯,“可是呀,博古亚,你再表多少赤诚也没有用。你看,你爹鸟都不鸟你。”
约翰虽然看不懂他俩在吵什么,但觉得只看吵架的场面也挺有意思。他吃了一口牛肉,顺道瞥了一眼赫莫斯,发现对方居然完全不在乎这俩快打起来的崽子,而是在专注地看他吃饭。
约翰于是把下一叉子的肉塞进赫莫斯嘴里了。
“我可怜你,阿芙拉,”冰糖说话了,“你的那个你想要赤诚的人,可是亲自抛弃了你,而且死了,你永远都没法向他表你的赤诚了。”
“我还有翠斯塔。”雪梨说,“而你,什么都没有。真是难以置信,你是父亲养大的孩子,你对人类的理解比谁都深刻,可你却惧怕和人类建立感情——”
“我不需要像你一样,把被抛弃的怨恨发泄在一个又一个替代品上,在遇到一个愿意忍受你恶心的性格,不顾一切抓紧你的人时,不惜赋予她令人疲倦的永生,让她永远也无法离开。你拥有她吗?不。你把她改造成了怪物,你让她除了你之外再也不能在别人那里找到慰藉。”
雪梨不说话了。
约翰发现赫莫斯站起来了。
“出去,博古亚,”他对冰糖说,“我们打一架。”
约翰开始喝汤。
他们居然真的出去了。
餐厅里显得更空了,而且静。仅剩的那头龙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您,”雪梨说,“您怎么看待他对您的爱恋呢?您得意吗?您恐惧吗?您想过一百年之后你们的样子吗?”
约翰玩着汤匙,勺子碰到瓷碗,发出一下又一下响声。伊多尔克。他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是在哪儿看到了,那些历史书上。他在冰原上建起堡垒,征服了白魔,蛊惑了巨龙,制造了十年凛冬,险些统治整个大陆。那个在正史里使寒冰之龙陨落的巫师,伊多尔克。就像赫莫斯说的,他已经死了好久了,不值得在意。
约翰看向雪梨,她的头发是黑白相间,她的表情充满侵略感,她的样貌和赫莫斯无半点相似之处,她的气质和赫莫斯也是南辕北辙——比如说,赫莫斯喜欢尊重别人的底线,而她喜欢践踏别人的底线。
但她保留着他的某些很本质的特质。
约翰笑了,他向前倾身,对这头龙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接着喝汤。
*